因颉利发尚在一旁，兰褚便只与房戟讲了些行商途中的新奇见闻。房戟故意装出一副听得饶有兴趣的模样，以免令颉利发产生怀疑。

所幸，程隼不在，颉利发诸事缠身，只听了一会儿，没听出什么问题，便告退离开了寝殿。

过了一阵子，估量颉利发已经走远，房戟朝兰褚使了个眼色，兰褚会意，用北漠语命令寝殿中侍奉的女奴们悉数退了下去。

没了旁人在侧，房戟却并未率先开口，兰褚含笑道：“殿下可是对我心存疑虑？”

房戟见他出言直白，便也干脆道：“不错。”

他勾起兰褚献给他的玉佩，“这的确是嬴戈的玉佩不假，你是从何处所得？”

“殿下应该知晓，北漠有大秦安插的暗桩罢。”兰褚不疾不徐道，“其中一人成了我的亲眷，这块玉佩便是她交给我的信物。她说，见此玉佩，殿下定会明白我的身份。”

“你是贵族出身，又得程隼重用，本应前途无限，”房戟双眸微眯，上挑的眼梢划出锋利的弧度，“为何会选择归顺大秦？”

兰褚惯常带着笑意的唇角此刻却落了下来，显出了几分穆色，“我的母亲曾是大秦边地望族褚氏女，多年前为北漠所虏，遭士兵凌`辱后，因貌美被我父亲收为陪侍，之后生下了我。父亲很宠爱她，甚至为了她拒绝了大可汗的指婚，但是她恨我——”

“——因为我是个杂种。”

“连我到底是不是父亲的孩子都说不清。我是她蒙受过的屈辱的证明，她恨我恨到想要杀了我，有一天，她对我举起了刀。”说到这儿，兰褚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叹，“可是她到底没能下手。她抱着我哭了起来，对我道歉，然后把刀子捅进了自己的心脏。”

年幼的孩子站在血泊中央，上一刻尚在因为渴望已久的母爱终于降临而激动喜悦，下一刻便手足无措地看着母亲在自己的臂弯中失去了气息。随之而来的是奴仆的惊叫，父亲的悲痛与怒吼，以及长久的憎恶。

数年之后，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孩子长成了城府颇深的青年，偶然从士兵们俘虏的女人当中，瞥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个女人，和母亲长得实在太像了。

他将她叫到面前，这才发现，她与母亲仅仅是形似。她的眼中有母亲没有的英气和胆魄。

犹如命运的机缘巧合，她亦是褚氏女，幼年时竟然与母亲相识。

她为他讲述母亲少女时的故事，讲述大秦的繁华，讲述母亲终生思念的那片故土。她的声音很温柔，仿佛他又变回了数年之前的那个小男孩，有资格依偎在母亲的膝头，享受每个孩子都能拥有的那一份温柔爱意。

直到她被父亲发现。

母亲死后，父亲娶了新的妻子，可他却总是忘不了那个来自汉地的女人。如今他年事已高，而她却猝不及防地重现在他眼前，和十几年前死去的那个女人有着相仿的面容。他坚信，这是长生天对他的眷顾，于是不顾众人反对，强行占有了她。

她只不过是一名被俘虏来的女子，毫无反抗之力。而兰褚尚且年青，不成气候，没有能力忤逆自己的父亲。

“按照北漠的风俗，父亲死后，长子可以继承他所有的女人，除了自己的生母。”兰褚说道，“而我只是一个私生子，没有继承的权利。即使等到我父亲过世，我也没法把她救出来。”

他扬眉望向房戟，“我早就知道，她是大秦精心挑选送到北漠来的暗桩，不过你们的确挑对了人。我被人叫了一辈子的‘杂种’，也想回去看看我的母亲出生的地方。”

听完兰褚的自述，房戟心中对他的疑虑打消了大半。想来嬴戈当初决定策反兰褚，正是看准了他混血的身份。

悲惨的童年，和一个酷肖自己母亲的女人，有时候足以泡软一颗最坚硬的心脏。

“若你能助我回到大秦，定然是大功一件。”房戟启声道，“我保你一世富贵，即便你想要加官进爵，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个我自然明白。”兰褚弯眸一笑，“而且，我已经有了计策。”

“哦？”房戟奇道，“什么计策？”

兰褚的视线落在房戟的脸上，悠悠地吐出三个字，“美人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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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戍城行宫。

“天色已晚，大王还是早些歇息罢。”

窦铭半跪在地，担忧地望着嬴戈的背影。自从房戟为北漠所擒，嬴戈案头的灯火便时常彻夜不熄。

向来铁血的君王，在失去心爱之人后，变得愈发冷酷肃杀，仅仅是一个背影，也透露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仿佛他身上所有的暖意，都随着那个人的离去而消散殆尽。

嬴戈按住额角，连日的操劳使得那张英隽面容显出了几分疲惫，“寡人知道了，你下去罢。”

夜深之后，他独自躺在榻上，身畔空无一人，总是辗转难眠。

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全是房戟的音容笑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