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成大步向前,问其中一个看上去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张枫,主子情况怎么样了?”
被唤作“张枫”的青年人抿唇,神情严肃地摇了摇头。
气氛很沉重,此时此刻,没有一个人有闲心招待客人。
周晨晨只好拉着箱子傻傻地站在一旁,看着旁边的池塘发呆。池塘里养了好几尾红鲤鱼,晃着尾巴游来游去,逍遥自在得很。
她想伸手去玩水,但又怕那些游来游去的鲤鱼,手快要撩到水面,还是悻悻地收了回来。
她一屁股坐在自个儿的行李箱上,托着腮看少黎的房门——听他们说,大魔头出事了?不会是像武侠小说里写的,练功走火入魔了吧?
就在周晨晨无聊到又开始掏出手机玩消消乐的时候,房门忽然开了。
房间里走出来一个小孩子,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长着一张非常喜庆的娃娃脸,像极了某个年画里走出来的小孩子。
但那小孩却和外头那些彪形大汉们一样剔着平头穿着西装,脸上的神情更是严肃得根本不像一个孩子。
周晨晨腹诽,大魔头身边的人真怪。
见小孩走出来,其他几个黑衣人立刻围上去,七嘴八舌地问他:“许仙,主子怎么样了?”
许仙没回答,反倒脸色怪异地看了周晨晨一眼:“……主子让你进去。”
周晨晨一脸懵逼地指了指自己:“我?”
许仙点点头,所有黑西装齐刷刷地看向她。
周晨晨咽了咽口水。
反抗是不可能反抗的,她只好拉着箱子往房间里走。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灯笼形状的吊灯,反倒没有庭院中那么亮堂。一进房门,周晨晨就闻到一股十分浓重又呛鼻的中药味。
她被呛得咳嗽了好几声,心里打着鼓,又不太敢进去了。
房间里的布置很古典,一些现代的设备,类似制冷系统、灯具还有电器设备都挑选了非常符合房间整体风格的外观,看起来不仅不违和,反而显得十分和谐好看。
周晨晨踟蹰着上前,看着中间那张巨大的雕花木床,大着胆子叫了一声:“少……少黎?”
没有人回应她。
她迈着小碎步挪过去,站在一米之外伸长脖子往床上看了一眼。
烟青色的缎面锦被下,大魔头双眼紧闭地躺着,眉目英挺,面色惨白,额头和嘴唇还发着青,像是……像是死了。
还是死了有一会儿的那种。
“——啊!”
周晨晨吓得干嚎了一声,迅速把行李箱一扔,飞快地弹开老远,没想到转眼间就被人从身后揪着衣服领子拎了起来。
“放肆!”
她身后,那个二十来岁的黑西装恶狠狠地看着她,两只眼睛里似乎冒出了实质性的怒气。周晨晨缩着脖子,整个人双脚离地被拎在半空中,抖得像是筛糠一般,可怜兮兮地闭着眼。
像是一只待宰的呆头鹅。
“张枫,别伤了她……你带她到主子身边,主子想要她陪着。”
许仙发话,于是可怜兮兮的周小怂被那青年黑西装一路拎着到床边,又被“啪嗒”一声扔在地上。
周晨晨也顾不上屁股疼,连忙爬起来,瑟瑟发抖地往床上看,大魔头闭着眼,似乎连胸膛都没了起伏。
她哆哆嗦嗦地伸出一根指头叹了叹他的鼻息。
真的死了。
周晨晨捂住嘴,死死忍着不尖叫,但还是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然而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却被人一把牵住。
——“死”在床上的大魔头突然伸手牵住了她。
周晨晨僵着身子直挺挺地站着,已经被吓得神志不清了,只觉得牵着她的那只手冰冷刺骨,让她不由自主打起了哆嗦。
她终究还是忍不住,怕到了极致,“啪嗒啪嗒”地掉起了眼泪。
少黎睁开眼便看到这一幕——烛火摇曳,暮色沉沉,那胖胖的小姑娘弯腰站在他床前,一只手顺从地任他牵着。她发丝微乱,脸上没有了平日里的嬉皮笑脸,红着一双眼,皱着鼻子,目光悲伤地看着他,大颗大颗的眼泪不要钱似的从她眼眶里滑落。
他忽然想起,他儿时刚刚开始修炼灵力,时常为了能够得到父神的一句夸奖,把自己弄得走火入魔、遍体鳞伤。
而那时候,母神就会像这样,坐在他床边偷偷地落泪,那些眼泪滴在他身上,滚烫。
神智忽然有些许恍惚,少黎鬼使神差般抬起另一只手,抚上姑娘的脸颊,想要擦去那碍眼的泪。
“没事,我又没死……”
大魔头的声音沙哑干涩,却难得温和。
然而下一秒,他的指尖碰到小姑娘脸颊,立刻感受到了她面皮的震颤,他甚至听到她牙齿上下打颤的声音。
“……”
少黎刚上来的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背了过去,又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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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晨晨抖了半天,憋住眼泪,回头对许仙说:“那个……他刚刚好像醒了,还说了一句话。”
原来大魔头没死啊。
周晨晨说不上有多喜悦,但心里却莫名松了口气,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虽然她很怕大魔头,但好像并不希望他死掉。
许仙闻言面色凝重地上前,右手食指和中指搭在少黎手腕处,那几个黑西装纷纷从外头进来,焦急地站在后面。
周晨晨有心后退给他们让个地方,奈何她的一只手被少黎拉住,怎么都挣不开,只得姿势僵硬地站在床边。
“……奇怪,体内的毒似是缓和了许多。你们都出去吧,主子无碍,只是身体尚还有些虚弱。”
许仙说着,又神色怪异地看了一眼周晨晨,这才挥挥手让那群黑西装出去。
明明看上去就是个小正太,但眼神却很吓人,看得周晨晨心里直发毛,根本不敢回视他。
夜渐渐深了,周晨晨站了几分钟就有点腿酸,悄悄动了动手腕想把手从大魔头那里抽回来,却纹丝不动,她扁了扁嘴,用食指在他掌心不停挠着,泄恨般想,她都一个星期没剪指甲了,挠不死他。
好在何成总算想起了她,挥手将房间里另一侧的贵妃榻悬空搬过来放在床边。
“周小姐,您先将就着在这儿休息一会儿,等主子醒了我再带您去您的厢房。”
他说着对她稍稍弯腰,躬身后退。
周晨晨看了一眼床上毫无声息的少黎:“等等,何爷爷,你知道他这是怎么了吗?他是生病了吗?”
大魔头竟然也会生病,而且看样子病得还不轻,要不是刚刚醒了一会儿,她真的以为他死了呢。
周晨晨暗搓搓地想,肯定是鬼上身了,他害的人太多,那些人都变成小鬼来缠着他。
何成听她这么问,面容有些恍惚,好半晌才道:“我家主子被……被奸人所害,身受重伤,还中了剧毒,今日这是又毒发了。”
他想起两个月前的那天,依旧心有余悸。
周晨晨没想到竟然这么严重,心里又莫名有些不忍心了,于是停下用食指挠他掌心的动作:“被奸人所害?是谁啊这么狠毒,是少黎的仇人吗?”
这时,靠在窗边的许仙突然“嗤”了一声,开口道:“仇人……呵,这般害我家主子的,是他的亲生父亲,大义凛然高高在上的……那位啊。”
虎毒尚且不食子,谁能想到,大千世界之主,那位心怀苍生、正气凛然的龙神殿下,竟然会对他的亲生儿子下这般毒手,毫不留情。
他的手段这般狠辣,简直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世人总说主子是大千世界几万年来最冷血残忍的大魔头,是整个大千世界芸芸苍生的劫难,却也不知,究竟是谁更狠毒了。
何成打断他:“许仙,莫要多嘴,跟我出去。”
他说着转身想要走出房门,却又在门口停步,反倒是自己多嘴了一句:“周小姐,我家主子他很不容易,他或许将您当成了朋友,希望您能……多陪着他。”
两人将房门从外头关上,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
周晨晨一屁股瘫坐在贵妃塌上,面色掩不住的震惊。
大魔头病成这样,竟然是他爸爸害的。
……为什么?
在周晨晨横平竖直、极其简单的世界观里,完全想不出这世上到底存在什么样的原因,会让一个爸爸这样去伤害自己的儿子——这让她不由觉得,大魔头有点可怜。
她想起了自己的爸爸妈妈,想起了自己的奶奶。
她是三岁那年丢的,直到八岁才被救回来,期间整整五个年头。
那天奶奶抱着她出门买菜,被一个猖獗已久的人贩子团伙盯上。回来的路上,一个戴着帽子的男人硬生生把她从奶奶的怀里抢走了。
爸妈当天就报了警,但却迟迟没有她的消息。
一两年过去,亲戚朋友们还会劝说,说不定哪天就有消息了;然而三五年过去,所有人都说,囡囡可能真的找不回来了,或许已经没了,他们也该好好过他们的生活。
其实那时候她的爸爸妈妈还年轻,完全可以再生一个孩子的,或许会是一个可爱的弟弟或者妹妹,但他们没有。
她的家人们,他们爱她,他们从来不曾放弃她。
很多事情是她长大了之后,从亲戚朋友那里听说的。
他们说,在她出事之前,奶奶还没有得老年痴呆,是个慈祥又和蔼的老太太。爸爸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年纪轻轻就做了大公司的经理。妈妈是个中学老师,人长得漂亮又文静,和现在截然不同。
他们说,奶奶从那时候开始神志不清,整天在小区门口蹲守着,见人就问,有没有看见过她的囡囡。
他们说,爸爸妈妈为了找她,把工作辞了、房子卖了,之后整整五年的时间里,夫妻俩开着一辆贴满她小时候照片的面包车,从一年有六个月都在下雪的漠河,到四季如春的大理,从长江的入海口,到广阔的大西北,他们找遍了全中国的每一个城市,甚至徒步进入一个个车子不能到达的村庄。
跋山涉水,风餐露宿,疲惫不堪却停不下来,因为一闭眼,他们的丫头就在梦里眼巴巴地等着他们去救。
——寻找那个被他们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女儿,成了当时年轻的夫妻俩,生命里的唯一。
所以啊,就算她现在胆子那么小,什么都做不好,只能畏畏缩缩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她也会努力地,充满希望地活着。
——因为她爱的人从来都没有放弃她,她也不能够,放弃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