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育陵在车上戴好墨镜,压低绅士帽,整了整围巾,让自己稍微低头便能藏住下颔。
建设在海中岬角的海洋馆由天然海景环绕,韩育陵从露天停车场沿着陡峭的步道往高处走,辽阔的海景一点一点浮现眼前,附近海岸的各种经风蚀和海蚀形成的奇特岩石景观亦十分值得欣赏。
韩育陵十年前曾和韩封及路卡三人一起用了三年的时间,走走停停,环游世界,编览世界各地奇景奇观,可旅途结束后直到现在,他把心思寄情于工作,七年来不曾放过旅游假,病假就不提了。
这么长时间待在繁华的城市中心,此时贴近大自然的情景让韩育陵顿感神清气爽,脚步越来越慢,墨镜拿了下来,不知不觉就走到一处聚集不少摄影爱好者的观景台,眺望眼前一望无际的美景。
“先生,拍张照如何?”身后有人礼貌地询问,韩育陵戴上墨镜回头看,见那年轻小伙子脖子挂着张证件,是风景区的员工,上面写着拍照和现场冲洗的价钱。
一个人留影没意思,韩育陵摇摇手回绝,小伙子笑着说没关系,正要去问其他游客,韩育陵即叫住他,问道:“你的摄影服务到几点?”
“到七点,黄昏的景色会更美哦!”小伙子开朗地应。
“那我迟些再来,我去接儿子。”韩育陵说着便离开观景台,朝海洋馆入口去,一边掏出手机联络叶雅琪。
电话接通后没人应声,背景很吵杂,韩育陵大声问:“叶雅琪,我来了,你们在哪儿?”
电话另一头还是没人应,韩育陵不由得一阵担忧,可很快就听见电话传来非常高分贝的嘶叫,接着就是鼓掌和欢呼声。
“老师,听到吗?海豚在叫你!”叶雅琪终于出声。
“爸爸!我们在看海豚表演!”瑀峰愉快的话声也挤进了话筒,传达到韩育陵耳里。
韩育陵曾出海看过海豚,但还没看过海豚表演,心中浮起一丝向往,纯真如孩童的欲望。
“表演完了吗?”韩育陵问,一边跑着到售票处买票。
“才刚开始,爸爸你快点来!”
“马上来!”韩育陵循着地上的箭头指示跑向表演馆,途经水族馆的海底隧道入口,停了停,好奇地往里面张望,心想叶雅琪和儿子一定已经走过了,一百公尺的隧道要仔细地边看边走挺费时的。
下次吧!——韩育陵继续跑向表演馆,到得入口已出了身汗,他把墨镜和围巾都取下,弯身揉揉酸疼的膝盖,试图从观众席上寻找叶雅琪和儿子的身影。
表演馆观众席可容纳三千人,大概是由于今天非假日,观众席只有五成的入座率。
表演台的表演人员拿着个圆环,站在五尺高的跳水台上,举起另一只手臂,水中的海豚便跳出水面,准确地越过圆环。
韩育陵跟着观众鼓掌,与此同时找到了站在观众椅上摇手欢呼的两个人。
“我!我!”叶雅琪那大猴子,和变成了小猴子的瑀峰一起大呼,看来是要自荐上台去拿圆环。
“就你吧!小弟弟,上来!”表演台的司仪说道。
瑀峰马上跳下椅子冲到表演台去,开心透了,当他来到舞台,看向观众席,韩育陵便向他招手。韩育陵站在四周无人的入口处,颇显眼,顺利地让瑀峰发现了他。
“爸爸!”瑀峰举起手摇晃,韩育陵乐得笑不拢嘴。
“啊!你是……”
陌生的人经过身边,用惊讶的眼神望,配上不确定的语气。
韩育陵立刻垮下脸,皱眉瞪那大约三十岁的陌生男子。
“YZ老师!炎育陵!”男子的语气瞬间变得肯定,手指着韩育陵惊呼。
“老师好闲情啊,带儿子来玩,啊原来你有儿子了啊?不知道谁那么幸运呐!”陌生男子边说边从斜肩背包掏出单眼相机,韩育陵眼尖,看到相机粘着某报社的商标。
倒霉。
“对不起,我不拍照。”韩育陵冷漠地道。
“没关系嘛,亲子同游多温馨,老师的儿子多大了?看起来有十岁吧?老师的妻子呢?”明显是报社记者的男子连珠炮问道,相机并没有收起来。
韩育陵咬了咬牙,说自己是一个人来,随即便掉头走出表演馆,那记者没有跟上。
韩育陵走进洗手间,见里面有人,便放弃打电话,快速地写简讯给叶雅琪,告诉叶雅琪他被记者发现,要叶雅琪告诉瑀峰,若记者来问他,就否认刚才是在对自己打招呼,并把停车的地方告诉他,说自己会在车上等。
叶雅琪很快就回电,韩育陵没办法,只能接听。
“老师,你不能这样对瑀峰啦,瑀峰他虽然另外有个爹地,可是他很重视你,我和他刚才聊过,他说啊,待他念完中学,就要到你身边和你一起生活,他说他很怕,你们这样一年只见几次面,久而久之你会忘了他的存在。”
韩育陵听得发愣,一方面是讶异于儿子的想法,不知该心痛还是感动,另一方面则是惊讶儿子和猴子相处时间那么短,居然就聊了心事。
“我就是重视他,才不能让我和他的关系公开。”韩育陵尽可能压低嗓子说道。
“老师你怕什么?你都已经把面具拿下来了,还有什么好怕?”
“你懂什么?”
“啐,我还想问你呢,你懂什么了?你懂如果要瑀峰说出你不是他爸爸那种话,会给他多大的伤害吗?”
“叶雅琪!你够了!”韩育陵激动起来,吓到了走进洗手间的小孩子。
“瑀峰回来了,你说的记者是那个穿POLO衫的四眼胖田□□?你放心,我们会把他甩掉,你在海底隧道等我们,那里禁止带相机的,他要再发现也没辙!”
叶雅琪说完立即挂电话,韩育陵试图拨回去,那猴子竟截断通话。
“混蛋!”韩育陵骂道,被他吓着的小弟弟转身就跑,哭喊着‘妈咪’。
韩育陵走到洗手盆前,用水泼脸,冰凉的水流经脖子渗入衣领,经过他激烈起伏的胸膛。
谁说他不懂?谁说他不懂‘他不是我爸爸’这句话有多残忍?那是他曾经伤得有多深,才醒悟并接受的事实。
“我是瑀峰的爸爸。”韩育陵喃喃。
爸爸不能让孩子受伤,那种人不是爸爸。
——我不会成为那种人。
韩育陵抹干脸,重新戴上墨镜和围巾,往海底隧道去。
笔直的隧道有两个出入口,若从不同的入口进入,就会在隧道的中间相遇。
韩育陵得避免吸引旁人注意,便往前慢慢步行,不与人打照面,只看着隧道外的海底景色。
走着走着,因快跑和激动而一度快得差些窒息的心跳缓了下来。
一只伪装成海床的扁鲨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从砂石的掩盖中蹿起来,由于很靠近隧道壁,韩育陵正好在旁边,不免被吓了跳。
扁鲨扭动着身躯和尾巴,游过隧道顶,到隧道的另一面,原来那里前方有潜水员在做喂食表演。
韩育陵目光跟随着扁鲨,扁鲨游过头顶时,那形如滑稽笑脸的嘴和腮逗得韩育陵也忍不住微笑。
环游世界时到过几处潜水圣地,见过更稀有的海底生物,但鱼类密集的程度当然及不上水族馆,因此海底隧道依然让韩育陵感到大开眼界。
被圈养在馆内的鱼类,失去了自由,丧失捕食的能力,成为人类的观赏物,但是它们很安全,不会遭遇捕猎,不会误吃海底垃圾,不会搁浅。
自由和安全,不能两者兼得。
把身份藏起来,很安全,但就像精神病院里被长长的袖子捆绑双臂的人,没有自由。
把瑀峰藏起来,瑀峰、瑀峰的父母,还有自己都很安全,但是没有自由。
韩育陵看见一家四口经过自己,夫妻之间走着一对儿子,两兄弟手拉手,父母则分别拉着其中一个儿子的手,连成一条线。
曾几何时,这样的画面常常出现在韩育陵的幻想。
父亲和母亲,拉着弟弟的手,他跟在后面,或走在前方。
那个可以手牵手的位子不属于他。
手好冷。
韩育陵低头看自己垂在腿边的手,这双手已比从前宽大,冷的时候,他可以穿一件御寒的衣物,把手塞进去,他曾一度迷上收集皮手套,最贵的那对爱马仕羊皮手套,即保暖,还防滑,舒适又实际,那是他的最爱,今早出门太赶,忘了带出来。
这双手,已不是从前那双无助的小手,他们已经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应该也有追求更多的能力。
隧道内游过一群灰色的鱼,沙丁鱼吗?韩育陵抬头望,摊开的左手突然被握住,人体的温度温暖了冷得发麻的手。
“找到了!”叶雅琪在前方大约十步的距离,越过那一家四口出现在眼前。
韩育陵低头,儿子抬头笑眯眯地仰望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