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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

11病室的2床,曾经是一个美丽的新娘。

李敏坚持认为她现在仍然也是美丽的。

因为她每天都把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收拾得很整洁。在她的身上,丝毫找不到一丝一毫的、长期住院的病人都有的、层层缠绕着的哀怨和死气。

而且她每天都像要去参加舞会一般,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所以每次进11病室,李敏都会下意识地先往2床的方向看。但每次看到那个新娘,心里都会立即盈满了说不出的悲哀。

2床的患者很年轻,现在只有22岁。她是在蜜月旅行的时候突然高热发病入院,然后再没有离开过。李敏根据她的外观,判定她目前已经进入了肿瘤晚期恶异质状态了。可即便在这样的状态下,仍然不能否认这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美人在骨不在皮。喜好唐诗宋词的李敏,把她归去骨子里美丽的那类里。

但李敏感觉她今天有种特别的美。

以前在值夜班的时候,李敏见过她卸妆后的脸色,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的。往常查房,只扫一眼她的脸色,就知道她在脸上又搽了多少的粉。可是她今天的脸色,却像是久旱的大地,得到了春雨的滋润,泛出了罕见的润泽光彩。那干瘪的涂满了鲜艳唇膏嘴唇,也不再像日本女伎画的假脸。

大红色的唇膏,与她身上穿着的那件开司米V领羊毛衫,几乎是一样的颜色,衬得人神彩焕发。

红色的上衣,配了一条黑色的脚蹬裤,黑色的丝袜。虽然她已经不能下床行走了,但床边的那双簇新的黑色高跟鞋,却擦得干干净净。

半点儿不像久病在床的肿瘤晚期的模样。

可肿瘤晚期的消耗,让她的身体只剩了一幅骨架。再漂亮的衣服,也就那么空荡荡地挂在了肩膀上。

这样的人、这样的脸,让李敏没勇气看多一眼。

此时2床的患者正艰难地在床上半转过身子。她极力压抑自己的疼痛,但仍控制不住地让痛苦的低吟,从喉咙里溢出了低低浅浅的一点点。但她的脸上却仍是若无其事的清浅笑容,嘴里似乎在嗔怪着她的陪护——年轻的新郎。

那些抱怨的话语,让后来很久以后才开窍的李敏回想起来,那就是一个女人对爱人的撒娇啊。

“你把我的头发梳顺一点呀。我要带那个头花。你揪着我的头发啦。”

每天在病房照顾她的,是与她年龄相仿的新郎。

他一直温柔地、耐心地护理着新婚就被判了绝症的妻子。现在他也是先含笑地听完了她的抱怨,然后低声在她耳边轻语了几句,再慢慢给她梳着所余不多的头发,把扬州的那朵栩栩如生的绒花,插到她挽起来的黑发上。

李敏知道她每天6支杜冷丁止痛已经不够了。她的娘家和婆家一起使劲,想尽法子淘弄来一些额外的。她差不多需要2小时注射一次。李敏见过一次她被疼痛扭曲的脸,还梦见过这个女人咬着毛巾的狰狞模样。

但这个患者不是李敏负责的,所以她只是扫了一眼就走了过去。她到很久以后才知道,为什么这个淋巴瘤的患者,会收到外科的创伤病房。

这个病房只有一个患者是李敏负责的。70岁,多发性甲状腺腺瘤术后复发。现处于术前检查的准备阶段,准备择期做二次甲状腺大部切除术的一位老太太。

老太太心态很好,体温、脉搏均在正常范围,饮食、睡眠、二便都正常。

李敏简单问过老太太无异常不适,就离开11病室。

出门的时候,她又回头往2床那边望了一眼,恰好看到2床的新娘笑颜如花,正对着含笑的新郎低语。

俩人之间情愫流淌、温情脉脉,好像不是在病房里一般,好像这11病室只有他们俩人。

而李敏却突然间感觉到没原因的一种别扭甚至是不舒服。她此时还不知这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位新娘。等晚间下班前再来查房时,2号床已经收拾的干干净净空在那里了。

——那新娘已经在上午的时候就去了。

原来那片刻的容光焕发是回光返照啊。

多年以后李敏翻看那天的工作日记,那一页的下面还转记了师范学院的一个女孩子的病例,22岁,卵巢癌晚期。

那女孩是因为腹痛,月经不规律大半年入院。病史显示腹痛,月经不规律,曾经按痛经治疗了一年余。

月经不调,痛经,被认为是年轻女孩子的正常生理表现。

女孩子在临近期末考试的时候,腹痛再也难以忍受,到医大的附属医院妇科求医。查体发现右下腹部包块粘连不能推动,触痛明显。李敏奇怪自己怎么没在其门诊的病历本上、见到这女孩子有做B超检查的记录。

这句话就那么明晃晃用红笔注在工作笔记的后面。

手术是按腹痛原因待查的诊断,进行剖腹探查术式。这样的手术,一般没有术前讨论,由治疗小组的主治医生负责。主治医生怀疑是卵巢囊肿,李敏作为实习医生跟着带教老师(一助兼拉钩甲角色)上手术台,充当手术中拉钩丙的角色。拉钩乙则由进修医生担任。

那女生很瘦,皮下几乎没有脂肪,只有薄薄的一层腹肌。打开腹腔后,主治医生就傻眼了,带教老师、进修医生都傻眼了,腹膜和腹腔脏器广泛粘连到一起。

李敏记得很清楚主治医生当时的表情。

那主治医生满脸悲哀地对麻醉师说:“给药,让她睡觉吧。”

当千辛万苦地暴露出右下腹的局部后,带教老师沉重地给李敏讲解:“卵巢癌晚期,已经没有手术价值了。”

李敏当时曾经问过,还有多长的存活期。

带教老师叹息着回答她:“不开腹,可能多活几个月。现在啊,没多久了。”

一样都是22岁的女孩子,花朵般的年华。

李敏转进3病房,病房里气氛热烈,几个年轻的小伙子正在热烈地给2床描述昨天的足球赛。看着兴致盎然、犹如打了鸡血般兴奋的小伙子,李敏从心底溢出了笑意,想起自己高中同班的那些男同学,大部分也是这么狂热地爱着足球,甚至还曾以一班之力挑战其它七班的联军,居然也能不落下风。

那时候他们也是这样年轻、富有活力,甚至有人逃了自习课去看比赛。

李敏径自去看2号床,19岁,左胫骨骨折,前天下午入院,已经打了石膏外固定。现在左侧大拇脚趾略有点肿。

检查石膏绑带的松紧度之后,李敏从半坐的小伙子的身后拽过枕头,小心翼翼垫到他脚下,“先这么着吧。你不要下地活动啊。”

这是李敏自己接诊,在骨科医生帮助下打的石膏。小伙子看着有点瘦削,眼神灵活,眼巴巴地看着李敏检查石膏,可怜巴巴地问:“李大夫,我以后还能踢球吗?”

“能啊。你听话好好养着,以后能和范.巴斯滕一样的。”

昨天下午接诊的时候,李敏就听送他来的同伴说了,这小伙子挺能跑的,人也灵活,平日里以范.巴斯滕为偶像。在场上拼抢得非常狠,俩人都防不住他的。最后在射门时候,被人一脚踢到站立的左腿。

这不是踢球,是恶意地踢人了。

送他来的几个小伙子义愤填膺:红牌有什么用!——2床骨折了,今年都不能上场了,那些人也太卑鄙了。

2床当时哭的和3岁孩子一样。

最后还是李敏拿X光片子指给他看,复位非常好,好好养几个月,以后照样可以踢球,才算让他收住了眼泪。

李敏越过3床的那个腰间盘脱出术后快一周的患者,直接去看4床。4床是昨天晚班收进来的。床头牌显示,21岁,右胫骨骨折。

真让人不知说什么好。这就是一个平常的足球比赛,也不是什么世界杯的,值得着嘛!

这小伙子的情绪,看起来还算是稳定。但青色的眼底,反映出他昨夜睡的并不好。眼眶略凹陷,抿着嘴,敦敦实实的中高身材,寸头,看着就是能给人依靠的主心骨之类的性格。

李敏问了几句,4床回答得简洁明了。李敏就喜欢这样的病人,问什么答什么,有话就直接问。遇上那些说东绕西、问一答十,甚至扯出二里地远的患者,有时候恼的李敏恨不能大力去摇晃那些人的脑袋,看看是不是能把水控出来。

谁有那么多的时间听废话啊。

李敏弯腰去检查4床的断腿固定石膏,发现他的脚趾、脚面肿的有点多,就伸食指试探下石膏绷带的松紧度。然后她从白大衣右口袋里,掏出胶布裹成的小套子,抽出大圆刀片,果断把石膏绑带从侧面全部划断。

她边划断绷带边对4床说:“早会时间就要到了,我来不及给你重新固定。你的腿就先这样放着,一定不要动。等早会交接班结束了,我立即回来重新给你做固定。一定不要动啊。”

4床陪护的小伙子傻愣愣地开口问:“动了会如何?”

李敏直起腰,认真回答他,“动了,他说不定会瘸。他就再不能像米歇尔.普拉蒂尼那样驰骋中场,以后就只能看球了呗。”

那陪床的小伙子立即就目瞪口呆地、干嘎巴着嘴,再说不出话了。

“李大夫你放心,我不会动的。”4床患者赶紧向李敏保证。

李敏看4床的态度很坚决,便放下心来。站起来环视3病房一圈,眼光扫到这间病室里另几位也归她管的患者。都属于没有要紧急处置的情况。她也就走马观花地、一般性地略略问问,和大家点点头,赶回去参加每天早八点的交班。

她推门离开的时候,听到背后有小伙子压低的说话声:“这女的看起来好厉害啊。”

“女的当外科大夫啊,还知道巴斯滕、普拉蒂尼,你们谁……”

7:58am

李敏回到了办公室,站到参加早会交班的那些男医生与女护士之间的空档处。她的专属位置。

值夜班的吕青抱着交班本准备开始念了。吕青挑了在创伤外科住院治疗的重症,如硫酸烧伤的那两位,尤其是今天要做手术的10病房的那位,还有今天要做择期手术的几位患者,将他们的情况作了详细的报告。

因为今天是手术日,早会只说重要的事情。

吕青说话干脆、语速很快地报完了交班的内容。护士长看看科主任,伸手拿过交班本,找到自己要看的内容,抬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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