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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类似门房性质的狭窄的小屋子。屋子里除了四姨太太坐着的板凳,就只有半铺炕。炕上胡乱地堆卷了被褥,露出陈旧变色的炕席。小风吹得坏了几处的窗户纸“呼哒呼哒”地作响。
而四姨太太就是才从那个脏兮兮的炕上爬起来的。她现在怎么看那炕席,怎么觉得恶心。而一个三脚板凳因地面有些不平,板凳放稳当了,但她的身体坐的就有些歪斜不自然了。可四姨太太她稍微有点儿精神后,理智立即迫使她去想——这是哪儿?自己怎么到这儿的……
四姨太太的双眼紧盯着那呼哒不停的窗户纸,尚未完全清醒的她,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从当铺到了这地方。她扭着手指,看着日头在窗纸上移动,慢慢梳理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
终于,外面有了脚步声。开锁的声音打破了满室的寂静,吸引了四姨太太的注意,她把目光转向自己刚才推不开的门扉。
“吱嘎”一声,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位浓妆艳抹、身着老紫色的夹棉旗袍、看不出实际年龄的女人。香粉味道扑面而来,熏得四姨太太她赶紧转身,她掩鼻不及,连打了两个喷嚏。
那女人却不反感四姨太太的作为。她凑近四姨太太,伸手捏住四姨太太的下颌,仔细端详四姨太太那张芙蓉面,笑着说:“这张脸还真不错。”女人边说边笑,还伸手在四姨太太脸颊上捏了一下,带着一股调笑的味道说:“细皮嫩肉啊。”
四姨太太使劲推开女人的手,不料那点点的用力,就令她头晕目眩,好悬没从凳子上跌落了。女人伸手扶稳四姨太太,等她坐好了,自己往后退了两步坐到炕沿上,笑着继续上下打量起四姨太太。
女人那满意的神情令四姨太太毛骨悚然。但危险令她不得不大着胆子问女人:“这是哪儿?我怎么在这儿?”
那女人笑着解释:“乖女儿,你叫我陈妈妈好了。不瞒你说我这就是一个半明半暗的窑子。我实话告诉你,我这儿姑娘不多,但几个姑娘也都有常客,属于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我看你这个模样,也是个读过书的学生。我无心难为你,也趁早跟你交实底——你父亲把你卖给我了。姑娘,你想开点儿啊。冤有头债有主的。你以后巴结上贵人了,别怪妈妈我逼良为娼。”
四姨太太越听越糊涂,她迷惑地反问了一句:“我父亲把我卖给你了?我早嫁人了啊。孩子都生了仨。”
那女人立即就变了脸色,她从炕沿上站起来,跨一步就到了四姨太太的跟前,急急地逼问:“你生了三个孩子了?”不等四姨太太回答,她就爆发出一串不堪入耳的脏话,听得四姨太太俏脸绯红,为躲避那女人飞溅的口水直往后仰身。她先以手遮面,再抽出帕子擦拭溅到脸上的口水。
过了好一会儿,四姨太太等女人骂累了住口了,小心翼翼地问:“把我卖给你的是个穿石青色长衫的干瘦老头吗?”
“是啊。他以前也来过我们这里几次,出手也还算大方。他只说你婆家不要你了,他着急还聘礼、赌债,不想等媒人再给你找合适的人家。我艹他祖宗的,我要你一个生过仨孩子的老娘们干什么!”
又是一大段的污言秽语。
“他把我卖了多少大洋?”四姨太太在女人的连串骂声把泪水擦干净,努力学着程旅长生前不高兴却不直接发表意见的态度说话。
而那女人呢,见四姨太太不哭不闹还端出这番气势说话,便讪讪停了口。她揣摩着四姨太太的身份,可能不是那老者的女儿。便小心翼翼地试探:“两百块大洋。”
四姨太太的嘴角就浮现嘲笑。她前倾身体向女人建议道:“我加五十个大洋,你把卖身契还我,可好?日头才刚过正午,你不吃亏,我欠你一个人情,我父亲以后会还你的。”
“你父亲都把你卖了……”女人突然停嘴不语,她现在确定卖人的那个干瘪老头不是眼前这女子的父亲。果然四姨太太接下来的话给她解惑了。
“卖我的那人并不是我父亲,他是我夫家府上的管家。我父亲在市府负责军需这一块。我只要跟他说你放了我一条生路,他自会投桃报李带同僚光顾你这里。你看看这条长远的买卖值得吗?”
“那你夫家是做什么的?”陈妈妈攥紧手里的帕子。单看她父亲是管军需的肥差,夫家也不能弱了的。自己这里虽跟警局那边有点儿牵扯,那也是自己贴上去寻求保护,可得罪不起那些当官的。
四姨太太努力克制住自己恐惧,用坚定的眼神看着陈妈妈,缓慢地说话。“我丈夫是东北军的旅长,他刚刚战死。陈妈妈,你留着我,我要是宁死不屈,你鸡飞蛋打,白瞎了200块大洋。我若是苟且偷生,这事儿早晚也会爆出去。现在全国全民抗日,你逼良为娼,逼迫的还是烈士遗孀……到时候妈妈你再掏十个200块大洋,也不见得能平息了此事儿。是不?”
陈妈妈在四姨太太的问话里只能缓缓点头,承认她说的有道理。
四姨太太见自己拉大旗奏效,就接着说:“陈妈妈你想想,我是有两儿一女的人,我丈夫的嫡长子为了弟弟妹妹的脸面,为了他自己的脸面,他一个带兵的营长,得知我求过你、你还不肯放我,你这里就是有再多的龟公和帮手,可也抗不过将士的子弹。你说是不是?”
那女人听罢,捂着胸口夸张地笑着说:“哎呦,你可吓死妈妈了。妈妈我肉体凡胎,抗不住子弹的。不过,你确定嫡长子会为你出头?你就是有两儿一女,可看你这小模样,孩子多大?能不能记得亲娘都不好说的。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