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

金文澜悄悄让白丽梅和乔太太先走,而她等所有人都散去以后，留下跟孙太太说话。

“凤仪，后继呢？”

“什么后继？”

“日本鬼子逼近四川,震动重庆的后继。”

“我还不知道。等消息吧。”孙太太用故作镇静的笑容把自己的忧心藏起来。

金文澜见状猜测此事应该有惊无恐,便站起来跟孙太太告别：“凤仪,有什么好消息你要尽快告诉我,免得我为你担心。”

孙太太见金文澜伶俐剔透还是不亚于读书时代，便笑着说：“你啊，你这么聪明做什么。”

“命不好，再不聪明点儿，这世道可还有我活路。”金文澜开玩笑。

孙太太握住金文澜的手说：“文澜，你莫要妄自菲薄。你才33岁,日子还长着呢。你想想宋夫人，人家是30岁才嫁委员长的呢。”

“我怎么好跟夫人那样的人比。人家是皓月当空，而我只是灿烂星空中寂寂无名的一颗砂砾，萤烛之光都未必有的。”金文澜松开孙太太的手，怅然道：“我就盼着儿子和女儿平安长大,盼着以后天下太平，盼着他们这辈子以后的时光都是平安喜乐。”

“谁不是这样呢。”孙太太的忧心终于浮上眉宇间。“我就希望日本鬼子的战线拉得太长了,不能有足够兵力维持住南北通道,便于国军反攻的推论是真的。”

“自然会是真的。你想想《开罗宣言》，反法西斯同盟的美国也都加入战场了。现在欧洲战场打得如火如荼，盟军步步逼近德国的老巢，所以,哪怕侵略者再强大，早晚也会被正义消灭掉的。”金文澜见孙太太的情绪不高，便努力开解她。还提醒她说：“以后这样的消息,你不妨压上几天再说。”

孙太太勉强笑笑，全无她刚才在小聚会上的镇定自信。是啊，侵略者早晚会被消灭，可能不能早一点不要晚呢？

然而，她对金文澜的好心建议却不接纳。她说：“文澜，大家还来我这儿聚会，无非是能比报纸上早一点儿得到消息罢了。如果这一点都做不到了，你说还有几个人会来呢？”

改编后的东北军不复存在了，少壮派也没了立足之处……很可能就是这样的。

但金文澜却轻言慢语地劝说孙太太道：“我们十几年的聚会，难道就真的没处下来一点儿感情？全是利益和利用？那可让我太伤心了。”

孙太太见金文澜的表情不像作伪，勉强打起精神附和她说：“你说的有道理。这十几年相处，要全是利益和利用，我是真的会伤心的。文澜，我听你的。下回没有确切的、有结论的消息，我暂时压压，看看有多少人还会继续来。”

“就是。那句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话，虽夸张也有道理。大浪淘沙，存下来的才是真金。”

隔了几天，逼近四川的日本鬼子被赶回去的消息登载到报纸上了，所有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心放回到肚子里。

不用再迁都，真好。

而这时候，乔太太也终于收到了失联大半年的丈夫的消息。信皮还写着白丽梅转交给她呢。

乔太太看完信，顾不得是在办公室里，抱着白丽梅喜极而泣：“丽梅，丽梅，是振山的信。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白丽梅搂住乔太太，轻拍她的背部安慰她：“乔旅长活着是大好事儿，你哭什么啊？”

“嗯，嗯。我是高兴的。”乔太太掏出手绢擦拭泪水，却不经意发现金文澜在用指尖沾眼角。于是她竭力平复情绪，很快就收起了激荡的心情，再不提自己丈夫活着的消息。

*

转眼就过完了元旦，期末考试在小寒那两天举行。然后学生们放假，当教员们在奇寒无比的严冬时分，在专心致志批改期末考卷的时候，丁主任挥舞着《西京日报》冲进办公室。

他不顾形象地大喊：“美军登陆菲律宾吕宋岛了。”

大办公室的教员们在被他的喊声惊得放下手中的红笔，落针可闻的片刻沉默后，王先生以不符合他年龄的敏捷跳起来，朝丁主任伸出手：“把报纸给我。”

呼啦啦，所有的教员都站起来，距离王先生近的人开始簇拥他去看头版头条。

王先生只看完了标题就松了报纸，抬手摘了花镜去擦拭浑浊的泪水。他呐呐自语道：“太好了，太好了。终于回家有望了。”

年近花甲的他，此生最大的愿望是能够落叶归根，葬在祖祖辈辈生活的家乡。

校长在大办公室喧闹了快有半小时的时候出现了。他笑眯眯地对所有人说：“我们回家乡有望，但这学期的期末考卷还要同仁们仔细批改。”

这些考卷要在批改后发给学生本人，在下学期开学时，学生要把带着有家长签字的考卷，连同寒假作业一起交回来。

教员们逐渐冷静下来。育才小学校凭教学严谨、教学质量出名，招徕学生的唯一手段就是出去的学生方方面面都甩其它学校一大截。涉及立身根本和饭碗，所有教员很快就又全心投入回工作中。

丁主任讪讪地跟着校长离开办公室。

“丁主任啊，”周校长和蔼的态度里，藏着丁主任熟悉的寒冷。

“那个，那个，校长，我是太激动了。”丁主任出身不错，可是万贯家财在日本鬼子的铁蹄踏上按他的家乡时灰飞烟灭了，同时还搭上了十好几口的人命。他这些年就盼着美国能伸手，盼着美国能灭了日本鬼子的。

周校长见他认错，就摆摆手离开了。

*

接着的战况就更激动人心了。在东线与德军开战的苏联，不负众望地在1月中旬占领额波兰首都华沙；同一天，美国驻华空军袭击上海、福州等地的日军军事目标。几天后，美军空袭日本冲绳和中国台湾等日军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