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出差,目的地南江。
南江和明州同位于一条长河南江之畔,明州在下游,下一个下游在合江,当时江倾从金武大桥跳下,漂泊一百公里到达的地方就是合江。
这座城承载了纪荷的童年和青春。
除了来自养父的内敛关?爱,和后来与江倾相遇的奇奇怪怪心动,这座城对她而言,痛苦居多。
几年未归,南江水不变的滚滚向东。
三大火炉之称的夏季高温也始终如?一。
唯一变化的是从前走高速一个小时到达的青禾县成了南江的青禾区。
纪荷是青禾县人,现?在成了青禾区人。
城市的扩张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酒店门前下车,纪荷认了许久都没认出这地方是生养自己的小县城。
“纪总,欢迎光临!”一个头光肚挺的中年男人在门口接待。
对方气?质打扮十分社会?大哥,朝她伸手。
纪荷挂起职业浅笑,与对方短暂一握。
离开时沾了对方满手心的汗液。
不动声色。
谈笑着进入酒店内部。
……
“这次请一定帮忙!”到了套间,对方人马和纪荷坐在会?客室商谈。
纪荷这趟是单独过来,但?前期已经有记者扎在南江。
这记者不是别人,是她在明州台唯一带过的小徒弟——程诵。
本来要挖万妮,这么多年万妮一直是她的责任编辑,两人合作默契,可?万妮突然怀孕。
万妮说,在台里混久了不想动,加上怀孕一下母性大发,失了拼搏的动力,就拒绝了她。
之后还?忐忑的问,是不是瞧不起她了?
纪荷当时笑批对方一顿。
觉得女人真挺奇怪,无论拼搏还?是追求安逸都是自我内心的一种选择,难道会?有高贵低下之分吗?
何必顾虑太多。
“等公司上轨道,我回?老家承包山地,种果树养小动物,名字都取好了,叫山水乐,到时候大家都来玩儿。”
她提前对万妮做出邀请。
万妮丝毫不信。
一笑而过。将?程诵推荐给她。
程诵这三年完全长成一个合格的调查记者,非常有活力和劲头。
纪荷一开始不接受对方,怕老虞冲过来和自己打架。
事实上,老虞确实大为光火了一阵子?,可?留住人留不住心,程诵一早就蠢蠢欲动,要跟纪荷同进同出。
这事儿也就半推半就下成了。
程诵提前过来,采访了一些基本事实。
对方却嫌他咖位不够大,声称不派名声赫赫的大记者过来就取消与发声视频的独家合作。
程诵气?得半死,整个团队基本停摆。
纪荷过来前,开会?定调了这案子?是个大热点。
符合公司利益。于是亲自上阵。
对方见是她来,满意?的找不着北,将?与程诵录过一遍的事不厌其烦讲述,甚至抛出一些程诵之前没问出来的要紧细节。
忙了三天,圆满结束。
纪荷请同事们在青禾最著名的烧烤店吃烧烤。
位于江边的风景线一侧,仿古建筑、火红灯笼、透风的窗子?,和朝着江边而铺的石道,处处透古朴情调与格格不入烟火气?的粗犷。
“老大,那边有人一直看你。”推杯换盏到一半,程诵神秘兮兮凑上来耳语。
纪荷微醺的眸随意?转一下,瞅到柜台似乎在结账的一对男女。
挺时髦。
惊愕瞪着的两双眼睛。
隐隐约约有些面熟。
“老大,他们过来了!”程诵像只雏鸟靠在纪荷身边,眼神露怯,因为一桌子?人醉了,只有他自己清醒,对方先是由两个在收银台结账的观望,接着似确定什么,一个电话拨出,没两分钟,楼上下来一大批气?势冲冲的人。
这些人模样颇富贵,一齐叽叽喳喳堵在楼梯口,随着刚才那对男女的一指,齐刷刷把目光扎了过来。
程诵立刻后背生汗,扯扯纪荷胳膊,示意?撤退。
纪荷放下酒杯,挺意?外的一挑眉。
认出那帮人。
那帮人中一位平头男性走了过来,表情可?以称得上为活见鬼,“你是……是……”
“纪荷。”纪荷坦荡一笑,自报家门。
“纪荷——”那男人先炸开一声,接着他身后的人群似被捅开的马蜂窝,嗡嗡不绝。
“我们先走吧。”纪荷转头对桌上的同事交代?一声,率先拿起包和手机,提步往外。
“纪荷,你还?认识我吗?”平头男人穿一条防磨损的夏季骑行裤,上身黑色短袖,脖子?上戴着铂金项链,钻石耳钉在灯光下闪耀。
他这样子?不可?不谓简单又酷。
如?果江倾没有当警察,现?在一定是这帮人中的一员。
除了他们自己,其他人就如?蝼蚁,不值一提。
纪荷这会?儿能被提上一句,深感倒霉的冷笑一转身。
对方看她的目光极其锐利,大概没料到当年的小跟班出落成这副惊为天人的模样。
纪荷自信发笑。她不是吹,当年的自己为了在这帮人富人小孩中隐形,打扮得不知道多土,有时候连自己都看不下去。
“你没死——”那帮人震惊异常,仿佛她没死是件十恶不赦的事。
纪荷讽笑一声,“各位老大不小了,怎么还?一惊一乍的。陆少?,好久不见,孩子?该多大了吧?”
“我才三十!”这位陆少?来头不小,妈妈开厂,爸爸当官,混到三十岁除了祖业,一无所有,但?自己相当自信,认为人生三十一枝花,现?在有孩子?不是自掘坟墓么?
而江倾只比对方大一岁,事业兢兢业业,孩子?也儿女双全。
上周为了当初选择的信仰,一身伤痛在医院熬着。
肩上是成熟男人的担子?。
再看这些人,纪荷是真的一秒钟都看不下去。
笑了笑,笼统瞥了这帮人一眼,算告别。
提步,赶紧离开。
身后动静巨大,似乎被她眼神刺激到,一声又一声的纪荷叫着,仿佛彼此多熟。
“完了。”程诵挨着她,声音都发抖,“对方认出我了。”
身后人不依不饶,“你等等,纪荷。挂相机的男人和你什么关?系?”
程诵一听这话,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
纪荷笑而不答,然而脚步明显加快。
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她不过是心情好请同事们吃一顿烧烤,就如?此不幸运碰上这回?来南江要曝光揭发的区长家的外甥。
这是什么糟糕巧合?
“纪荷——纪荷——”区长家的外甥鬼吼鬼叫,沉不住气?了,“你和他一伙的?都是记者?”
废话。
这还?用说?
纪荷无言以对。
带着同事们由一开始的装聋作哑正常速度走路,到猛地提速,奔跑着往停车场冲。
这边是旅游区,七个人突然在江边大道上狂飙,程诵还?喊着“抢劫啊”“抢劫啊”……
惊倒围观群众无数。
“别喊了——”纪荷一声暴躁。
程诵叫苦不迭,“老大这里是南江——全他们的地盘咱们出事了都叫不到人!”
“闭嘴!”纪荷特?别暴躁,神情恼火,始终保持领头的位置,带着团队从混乱的游客群中跑往停车场。
半晌,团队七个人只有她一个人成功跑到车边,然后跳上驾驶座,酒驾的狂挪出车位。
“上车!”正好迎上程诵他们,纪荷赶紧跳车,让没喝酒的人上。
自己和几个喝得烂醉但?意?志特?别强悍的同事挤在后座。
程诵没喝酒,这会?派上用场,在江边大道狂飙。
后座一位男摄像喝多了被程诵舒马赫一般的车技操纵,哇地一声在紧急伸来的塑料袋里狂吐。
一时,车厢的气?味令人窒息。
其余人齐齐凝神屏气?。
唯有纪荷面不改色。
程诵夸她,“老大,你真不减当年!”
纪荷当了总制片人后再没跑过外勤。圈内都在可?惜一颗调查明星就这么陨落了,谁能想到她还?能站起来呢?
“别废话了——赶紧开车!”纪荷暴躁,眉头始终深拧,有条不紊拿出手机,拨自己在明州交通厅的朋友号码,一接通,她就火急火燎,“我在南江被人追,赶紧在闸口接接我!”
“我欠你的?”那头的女声老神在在,还?挖苦笑,“找你前夫啊,他现?在可?是市局常务副局长,权力大着呢。”
“别找我麻烦了行吗?”纪荷看着前方逐渐出城的路,而后视镜里红蓝光爆闪的警车紧紧咬着,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向好友求饶,“这回?真出事了,你不帮我,明州我可?能回?不去了。”
“这么严重?”彭琳原先在110指挥中心,去年调去了省交通厅,仗着家里有人一路高歌猛进,虽然本身毫无实权,但?人脉广阔,调一队人马到路上支援没有问题,“我得向别人说明,你到底在干什么吧?”
得有个正当理?由。
“一趟浑水,关?于官员腐败。”
“懂了。”彭琳茅塞顿开,指挥他们走省道,明州交警会?在最近地点等待他们。
又说,“你还?是和江倾说一下吧,他能量比我大,而且,你这事可?能真的麻烦。”
“不是可?能,是绝对麻烦。”纪荷无奈笑,“我要是完了,你逃不了干系。”
将?彭琳吓一跳,嚷嚷着不公平,“你又没为我生儿育女,生死架我肩上是不是太沉重了?”
“就架了怎么着吧!”
彭琳甘拜下风,交代?了一句注意?安全,赶紧亲自帮她活动去了。
纪荷从后座爬进副驾,这辆七座采访车塞满了人,而所有的器材和大家的行李都还?在酒店。
好在纪荷随身携带采访原件,酒店的被那帮人找到砸了也没有关?系,重要的是他们人要出南江。
夜色下通往明州的省道大货车横行。
采访车在警笛声的追赶下顺利驰上省道,两边是广阔的水稻田,稻穗沉甸甸弯着腰。
程诵心提到嗓子?眼,“怎么办老大,我们不一定出的去,前方就有收费站!”
大水冲了龙王庙。纪荷之所以不找江倾,是因为这次被揭发对象和他同一个系统!
他在明州,能量再大也到不了南江。只会?徒增纠纷,将?事情闹得无限大。
现?在的事情已经够大,整个南江城好像提前进入清晨,从江边景区被程诵喊声惊动的巡特?警们,到追来省道、急忙设卡临检的南江交警,无一不形成一股气?氛——
他们插翅难飞。
“有卡点,直接冲过去!”纪荷指挥。
话音落,前方就有一个收费站,大批穿夏季常服的交警手持各种装备严阵以待。
他们显然收到命令要拦下这辆七座商务。
程诵一咬牙,“哗——”一声冲破路障,不要命地往前飞奔。
纪荷吐出一口气?,笑着安抚小徒弟,“别怕。”
省道漫长,进入明州的青武区,在一个多小时后。
程诵冲了三次卡点,南江方面暴跳如?雷,最后派了一队特?警,荷枪实弹开着黑色涂装过的依维柯在最后快进入明州地界的一个村段设伏。
程诵吓得踩油门的脚不利索,后座几个烂醉如?泥的人也纷纷打电话回?家留遗言,搞得车里一片愁云惨雾。
纪荷也怕死啊,她还?有一双儿女,那么小,但?危急关?头突地发现?,这世上难关?好像都无足轻重,不是最要命的那处。
这种无畏,几乎称得上视死如?归。
“开过去。”这一路追击,南江方面措手不及,甚至来不及戳破他们的车胎。
纪荷是记者,知名大记者,她有一万种方法让人没出南江,而稿子?先发出去。
对方试图和她联系,但?没有号码,程诵那里倒是因为采访留下联系方式,对方是陆一简的亲舅舅,南□□禾区区长,派了秘书打过来,问他们要多少?钱。
程诵说要你被双规、要你命!
这话虽然在生死关?头火上浇油,但?很让纪荷受用,笑着夸了两句,这会?,她作风刚烈,没给那一队从后方拦来的依维柯半点谈判空间,直接让程诵冲卡。
特?警的枪里可?是有子?弹,她下属们吓尿。
纪荷始终面不改色,等真的冲过特?警的伏击圈而平安无事后,整个车厢都成了哭爹叫娘的海洋。
这支团队随着公司诞生而新?鲜组成,虽然都是重金聘来的实力派,可?这种电影般的逃命关?头,真第一次经历。
程诵已经算身经百战,可?也没和公家这么杠过,“我差点成了筛子?!”
他叫苦不迭。
后视镜里的特?警们暴跳如?雷,开始上车,要过来明州地界。
继续生死时速了几分钟,纪荷一扬手,“停车。”
青武区收费站到达,站了两队明州交警。
夏夜广阔的黑色,被收费站建筑的黄灯撕开一个椭圆空间。
推门下车,纪荷发现?自己后背被汗湿,短发也乱糟糟的散在眼角和脸颊,伸手往后理?了理?,露出路灯照耀下水露一般的眼睛,她站在原地,任夜风吹自己汗淋淋的身体,望着不远处朝自己走来的男人。
男人逆光而来,穿一身黑衣,短袖下的胳膊力量蓬勃,脸上脖颈也汗湿湿的,这收费口虽有夜风,白日路面吸收的高温却不遗余力散发,像个大蒸笼,笼罩着他。
正是江倾,他眉一挑,“你在干什么?”
纪荷瞧他身后一眼。
一个穿常服的女孩子?朝她俏皮一吐舌头,正是擅自打小报告的彭琳。
纪荷无可?奈何,回?正视线看江倾。
几日不见,他不再穿着病号服,身上气?质一下就改变,整个锐利到不行,眼神不容忽视,直直凝着她,似乎要骂她蠢,可?纪荷凝了半晌,只瞧出里面深不可?测的关?心,半点多余情绪无。
一时以为自己错觉,或者他这个人,真的改变太多,她都看不出真实内里。
“我办公。”纪荷无奈,为惊动他感到不好意?思,“你对南江方面打招呼了?”
“不叫打招呼。”江倾眯了眯眸,不客气?,“是吵起来。”
她在省道生死时速,他在电话里和南江方面抢人,几乎撕破脸,这会?儿,她刚到明州地界,那边人就追了过来。
带头的青禾区公安局特?警大队大队长是个匪气?的汉子?,冲江倾一指,“不管你谁,这女人涉嫌寻衅滋事,我们要带回?南江,麻烦让让!”
江倾面不改色,这几年冲他放话的人都死了,声音一淡,“你哪根葱。”
对方气?得差点抱着97微.冲开火。
江倾又哂,“南江公安系统是出了什么问题?一个小山沟跑出来的治安员竟然也能当特?警队队长?”
嘴上问对方哪根葱,心里却门清,连人家老家哪儿的都一清二?楚。
这下可?把人家吓着了。
不由仔细审视眼前这个穿着便服的男人,纪荷站在一旁看对方怎么瞧都瞧不出江倾来历,好心提醒,“回?去问问你们纪区长吧,何必大费周章,纪队长?”
你也知道我姓纪?这位大队长满脸写?着这问题。
握97微.冲的两臂肌肉蓄势待发,半晌,却始终等不来上头命令,宛如?丧家之犬一般的愤然离去。
临上车,还?对纪荷恶眼相看。
纪荷漫不经心笑,送对方一个中指。
一场惊心动魄较量暂时以我方的胜利告终。
……
晚间十一点,纪荷和自己团队一行七人被带去明州市局做笔录。
公然冲卡,即使不归明州管辖,在南江方面也造成恶劣影响,江倾的上司韩局长连夜打电话过问怎么回?事。
江倾尚在病假中,连夜到单位上班不说,还?跟老韩磨破了嘴皮子?。
老韩让他发誓,不可?以在这件事上偏帮纪荷,这是对一省政法系统的集体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