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言犹豫了下,点了下头,又道:“言儿以后会常来看你的!”
当时长歌笑了笑,心想,没有机会了,今日一别,此生后会无期。
就这样看着蓁蓁抱着孩子消失在黑夜里。
直到多年以后,当她的孩子也这般大时,伺候的嬷嬷一面追着奶娃娃跑,一面和她笑谈说,没有换牙的孩子说话最有准头了。那时,她再回想起今日小杜言的话,只觉生命中有些事,当真是不可思议的奇妙。
……
第二日清晨,所有人一早起来就惊讶地发现,大街小巷里那些杜家的悬赏告示,悉数被撤掉了。
被撤掉了?
那就是说,人找到了?
这日,杜家门口便忽然多了不少装模作样“路过”的,竟是络绎不绝,还有些按耐不住好奇的更直接站在门口,抻长了脖子,直直盯着人家朱红色的大门瞧。
终于,直到黄昏的时候,那道气派堂皇的大门从里面打开来。
只见杜崇从里面走出,身上一身粗布麻衣,别无长物,再不见昔日的一掷千金、光鲜奢华。众人便知,他再也不是昔日的京中首富杜崇了。
不见了从前的前呼后拥,杜崇身旁寂寥冷清,连个牵马的小厮也没有,身边仅有一名五岁幼童。
父子两人就这样冷冷清清地走出了这座高门府邸,而后一车一马,一路离开京城,仿佛一场盛世繁华曲终人散后,只落得一片萧索悲凉。
百姓一路围观,有人心中惋惜首富身家无缘落在自己身上,更多的人则是好奇,那么多家财最后究竟落在了谁的手上,一时之间议论纷纷。最后却都悉数变成了文人手中的诗词曲赋,感慨这世事无常,首富成布衣,泼天富贵转头空。
杜崇离京后,辗转多地,甩了耳目,安顿好杜言,一路快马去了西夏。
他到那日,西夏正是漫天的大雪,北风呼啸凛冽,刮在人的脸上,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转移财产的密道分作两段,起头的一段朝昱王和景王府邸方向而去,后一段才是出城。在下离京前一夜已将后一段封填,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前一段炸毁,便是有人找出些微痕迹,最终也只能追到昱、景两位殿下的府上。”杜崇向时陌回禀道。
“那最终,她选了那两位里的哪一个?”时陌目光落在杜崇带回的粗布包袱上,漫不经心问了一句。
“景王。”杜崇道,“郡主身边的蓁蓁姑娘送回犬子后,趁夜翻墙进了景王府邸。”
时陌点了下头,没再说什么,杜崇极有眼力地告退,望叔带他下去。
时陌这才伸手拿过包袱,它一路挟着风雪而来,应当是有些凉的。可是粗布的质地却容易暖和,不过放在炭火边片刻,此时碰触,手心里已是一片温暖。
虽是温暖,却又仿佛近乡情怯一般,他竟是犹疑了片刻,方才小心打开。
月白色的锦袍,虽是用了最好的料子,却别无装饰。他修长好看的手指迅速翻到两边袖口处,只见那两处也是平平无奇,眼底隐隐黯然。
时陌站起身来,有什么却在这时落了下来。他弯身捡起,只见是一条腰带,展开一看,目光触及那上面墨色的一簇兰草时,目光蓦地一暗,手指猛地捏紧,指尖竟至泛白,眼底隐隐动荡着颤抖的光芒。
他闭上眼睛,耳边便回荡起女子午后初醒时的娇嗔,发着让人无法招架的起床气——
“瞧不上我做的是吧?那就拿剪子绞了吧。”
“反正你正缺一位皇后,正好汲取前车之鉴,这回定要选一个女红顶好的女子,做的衣裳才能合你心意。”
“像我这种连绣活都做不来的妖妃,就该打入冷宫!”
自他登基以来,后位空悬,六宫虚设,日夜独宠一人,原就在朝中引得诸多不满,却因他手段厉害,没人敢说什么。只是多年后,他膝下依旧没有子嗣,没有可以继承大统的血脉,就仿佛是被生生按下去的激流,待到某一个时间,终于如山洪一般爆发。
大臣们一个接一个地上奏谏言,京中贵女的画像一幅一幅地送入宫中,大有逼迫他的意思。他只觉不胜其烦,对她也难免失了好些耐心,床笫间就更加放荡了,有时甚至发狠地不想再疼惜她的心结,就想不顾一切地让她怀上他的孩子,堵了那些大臣的嘴。
朝中那些事,她一向没有不知的,那段时日,她心中应当也很不好过。只是她对他终究是愧疚占了上风,对他的孟浪便都柔顺地接纳了。
那日午后,他去瞧她,见她正在午睡,原只是想抱着她躺会儿,可是一抱着她的身子,又觉得身体里火烧得厉害,便又将她弄醒,她迷迷糊糊由着他胡闹了一场,后来两人累了抱在一起睡去。
醒来后,他捡起地上的衣服,正欲穿上,她神神秘秘地将一件新做的衣裳拿出来给他。
他心中自然清楚,她也就只会在这些小地方补偿他罢了,从来不肯在大事上为他让步。
这便有意无意戏谑了一句:“从来女子都是只会为心上的男人做衣裳,爱妃的衣裳是做了,却甚是寡淡,连个绣活儿都没有,可见爱妃心中果然没有朕。”
就是这句,将她惹了。
她气急说了一通气话,又一把将衣服夺了回去,拿过剪子就要绞,他也醒悟到自己的话多么不合适。两人方才相拥云雨,酣畅尽兴,他起身却说她心中没有他,对她该是怎样的轻贱?
他心中骤疼,连忙空手去夺,锋利的刃重重划在他的掌心,当下见了血,将月白色的袍子染得触目惊心,她被吓得脸色一白,猛地松了手。他趁机将剪子夺过,扔到一旁,又将衣服放在一边,自她身后抱住她,在她耳边低低地告歉:“长歌,我是无心的,莫要再说这种气话了。”
她咬着苍白的唇片刻,终于克制不住地大哭出来,转过身来紧紧抱住他,哭得痛不欲生,仿佛要将她埋藏多年的苦和痛悉数哭出来,那般撕心裂肺,却偏偏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他们中间隔着太多死去的人,他们都没有办法。
她哭得睡了过去,他将她抱回床上,坐在床边凝着她许久,又捡起地上险些被她绞了的衣服,略一思索,便去案前画下了一幅兰草。
他一笔丹青素来受到盛赞,便是宫中最好的画师得了他的画作,也恨不得日夜膜拜临摹,以求进益。
他画好后,什么也没说。她醒来瞧见了,也没说一字。只是几日后,那袍子的袖口处就多了一簇兰草,正是他笔下的姿态,出尘清逸,神姿雅致。
她伺候着他穿衣那一刻,他只觉从未如此满足。
她替他系好腰带,仰着头,眸光湛湛地笑问他:“我绣得好不好?”
又问他:“皇上如今可在妾身心上了?”
此时,他笔下的兰草再次出现在了她为他做的衣服上,他忆起她那日骄矜又含羞的眉眼,只觉心口处激烈跳动,一下一下,仿佛要势不可挡地跳出来一般。
原来那一切,真的不止是梦。
原来那一切,真的曾经发生过。
而她,她果然都还记得。
他要杜崇亲手交给她的那个锦囊,是为了诓她,招惹她,更是为了——试探她。
一切果真如他心中所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