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青的眼睛里有什么情绪一点点地缓缓变化。
这么多年他也不是不曾想过,将来要将妹妹交到怎样一个男子才能放得下心?
可惜自古以来,男子的权力至高无上,三妻四妾是常态,一心一意反倒要惹来猜忌。
就好比他们的父亲和裴茂。
他们的父亲自母亲死后就抱着牌位过日子,矢志不渝纵然是许多人心里的一段佳话,但在皇上的心里,却无异于再添了一根刺——太过完美的臣子,挑不出半点私德和公德的亏损,怎么想很难让上位者想通。
——除了想篡位,还想干嘛?
再反观裴茂,同样是国公爷,手握重兵,功高震主,却因为私德有亏,反倒抵消了些许忌惮。护国公府后宅天天上演的那些年度大戏,满京城谁不抻长着脖子等看热闹?可是他们看的是裴茂的热闹吗?不,他们看的全是女人们的热闹。后宅不宁有男人什么错?全是女人的错。
若是裴茂再上战场打个胜仗回来,他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后宅糟心事还能眨眼间变成英雄美人的一桩佳话。
可怜裴夫人三不五时被气出病来,却连光明正大请大夫都不敢。
可见男子和女子的地位自古以来是多么的不公平,所以这么多年来,慕云青对未来妹婿的期许就是,他能公平地对待长歌。他不必大富大贵,不必惊才绝艳,只要能以真心相待就好。
然而眼下的这个人,他不仅大富大贵,不仅惊才绝艳,同时还能以一颗真心,最公平不过地对待长歌。
他是皇子,是未来可能君临天下的一国天子,这样的男子却能以白纸黑字,起这世间万中也无一个男子敢起的誓言。
而更重要的是,他还是长歌自己选的夫婿。
刹那间,慕云青又有点明白,长歌为什么会选择他做夫婿了。
慕云青收好手中书信,放入怀中,郑重看向时陌,徐徐弯身行下一礼。
那是君臣之礼。
……
此时,远在两玉城的长歌对于慕家和时陌之间达成的共识尚还毫无所觉。
赵修去县衙还巡犬了,长歌和蓁蓁两人带着道士走到远处的一个小土坡。
长歌刚过不要命的新婚夜就这么来回折腾,实在累得慌,此时也顾不得她长宁郡主的讲究了,直接铺了块帕子在小土坡上,自己就在上头坐了下来。
道士被按到地上跪下。
“说吧。”蓁蓁抱手站在一旁,冷声命令。
“说,说什……”道士抬头,目光一触及长歌,瞳孔猛地一缩,话也没说完就猛地噤了声,伴着一道吸气的声音。
蓁蓁蹙眉,就要一脚踹上去给个教训,教训够了就晓得老实了。
长歌抬手止住了她,眯眸盯着道士:“你看什么?”
“太诡异了……实在是太诡异了……”那道士看着长歌的脸,嘴里喃喃念道,“一个人身上怎会有如此极端的两种命格……”
长歌眸底掠过一丝微妙的情绪:“哦?我如何诡异,你不妨说来听听?”
那道士闻言如梦初醒,迅速收起眼中的惊讶,低低垂下头去:“小人方才一时被贵人贵气震慑,自己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
长歌轻笑一声,抬眼看向蓁蓁。
蓁蓁将方才从那道士手上收刮来的满满一袋银子呈给长歌,长歌接过,顺手拿在手里抛了抛。
还真沉,是金子吧?
“你若据实说来,这袋钱就是你的了。”
蓁蓁忙劝阻道:“姑娘小心这人故弄玄虚。”
“胡说!小道虽心术不正,但看家本事却不容你污蔑!”道士吹着胡子,瞪着一双黄豆大小的眼大声反驳,竟颇有些大义凛然的意思。
长歌:“……”
可能心术不正的人也有心术不正的尊严吧。
“行吧,那你就先算一个简单点的,让我瞧瞧你的看家本事。”长歌微顿,略一思索,“唔,你就算一算她姓什么吧。”
长歌葱白的手指轻轻指向蓁蓁。
道士:“……”
“换一个行吗?小道擅长算过去未来之事,对此等不值一提的小事,倒,倒还真是没有研究过。”道士艰难道。
长歌一脸坚定地摇头:“我又不是来看你个人表演的,算什么自然该由我说了算。”
她说着,抛了抛手中钱袋:“你既是个没本事的,那我将这袋钱带走,你可心服口服?”
道士:“……”
你真的好意思让我说出心服口服这四个字?原以为我已经算是很不要脸了,今日才知强中自有强中手。
长歌瞧了他一眼,作势就要站起来。道士双目直直盯着她手里的钱袋子,情急之下大声道:“但小道能算出姑娘未来夫家姓什么!”
长歌动作一滞。
道士连忙道:“姑娘命宫处有金凤盘桓,是母仪天下贵不可言之命格!所以夫家之姓定是国姓!”
长歌转头缓缓看向他,似笑非笑:“既是贵不可言的命格,那方才你看到我不立刻巴结,反倒怕什么?”
那道士目光躲闪,咽了口口水,拿目光觑了蓁蓁一眼:“小道若是说了,这位女侠不许打人。”
“看情况吧。”长歌悠悠理了理自己的衣裙。
道士:“……”太不要脸了!什么便宜都被你占尽了!
“姑娘前世怕是个祸国之人。”道士终于在长歌极其不要脸的为难下飞快地说了出来。
然后下一个瞬间,蓁蓁毫不留情就扇了他一个大嘴巴——“啪!”
“有眼无珠的死道士,我看你是想钱想疯了,连这种鬼话都说得出口!”蓁蓁不解恨地拔出剑来,指着那道士的咽喉。
道士被吓得脸白如纸,倒在地上,惊恐地看着长歌求救。
长歌看着道士,不疾不徐一笑:“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我若前世真是祸国妖孽,今生如何还能母仪天下?你且和我说说。”
长歌想了想,又道:“哦,对,你不能和我说你不信因果这套。你如今落在我手里,你信什么不信什么也得依着我的来。”
道士脖子上抵着能顷刻间要了他性命的长剑,眼睛却对着一双清澈无害的眼睛,用最寻常不过的语气和他说话,竟还有点平易近人的味道。
道士简直要崩溃。他见过不讲理的,还没见过这种融入到骨子里的不讲理。
这姑娘一派天真的样子仿佛是在同他说:我在好好和你说话呢,你不好好和我说话,那我杀了你不算我的错吧?且是你自找的,罪孽还不能算在我头上,姑且一并算你自己头上你没意见吧?
道士再次觉得今日自己是开了眼界。
太无耻了!
他振作地退了退,小心翼翼道:“……敢,敢问姑娘生辰?”
长歌未答话,蓁蓁的剑尖直接往前递进一寸。
“不,不用生辰了……”道士连忙结巴道,一面当机立断举起手掐指算起来。
越算,眉头却皱得越深,良久没算出个什么所以然来,那乱纹横生的额头上竟还冒出了冷汗。
长歌盯着那道士,只见他闭着眼睛,嘴里艰难地念着什么:“天子执念……时空错乱……诡异至极……”
长歌神色几不可察一变,立刻淡淡打断:“行了,这个太难我也不为难你,你就给我算个简单点的。”
那道士刚松下一口气,头皮又紧接着一阵发凉,哆哆嗦嗦地望着长歌:“不会又是算谁姓什么吧?”
“这个是真简单,”长歌一脸“我不骗你”的样子,微微一笑,“你就算算那茅屋里的人打算要你做什么吧。”
道士:“……”
这哪里是算?这分明就是再直白不过的逼问吧。
他迟疑了片刻,偷偷摸摸地用眼角余光看了看指着他的剑,总算认清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只得全招了:“他要我帮他找一个借尸还魂之人。”
“借尸还魂?”长歌心头一动。
道士叹了一口气,认栽地从头说起来:“说句托大的话,小道在圈中也是小有名气,便是在天子脚下,也有不少达官贵人重金请小道出山。没曾想,去年冬天,有一日出门不利,被里面那个人找到了……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告诉他,说小道能令人起死回生,让死去的人借尸还魂。”
“你能令人起死回生?”蓁蓁冷笑。
那道士讪笑:“哪儿能呢?我要有那本事,早做国师去了,还在江湖上混?不过送上门来的生意,哪儿有拒之门外的道理是不是?我原想着先让他带我去看一看亡者的坟茔,打听下是个什么情况,再去寻个相仿的痴儿塞给他,此事就算了结。”
“他要谁起死回生?”长歌蹙眉问。
道士一听这个,顿时悲从中来,哭丧道:“问题就在这里,小道根本不知道是谁啊!除了知道那是名女子和她的生辰八字以外,一无所知,连她坟茔在何方都不知。倒是被人拿剑挟持着一路颠沛流离,到处东躲西藏,没睡过一天安生觉……好不容易趁着他重伤在身想跑个路,又遇上了你们……”
长歌心思微转,淡道:“把那女子的生辰八字给我。”
那道士连忙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小心翼翼地递给蓁蓁,蓁蓁接过检查了下没被动手脚,这才交给长歌。
长歌接过看了看,一时看不出端倪,又瞧了那道士片刻,见他瑟瑟缩缩的样子知道再问不出什么。这就转头向蓁蓁使了个眼色,蓁蓁将那袋银子扔回给了道士。
道士接过银子,脸色顿喜,从地上爬起来,对长歌拱了拱手道:“姑娘告辞!”
“等等。”长歌话刚落,蓁蓁手中剑尖就再次抵住了他的脖子。
道士连忙停下脚步,以一个极其僵硬的姿势转头往长歌看去,哭道:“姑娘还有何事?”
“你可曾替里面躺着那人算过?”长歌端端正正坐在小土坡上,双手交叠,却仿佛像是坐在凤椅上一般贵不可言。
道士目光闪了一下。
长歌道:“如实说来。”
道士垂下头,飞快道:“大成大败,高官厚禄,不得善终。”
长歌点了下头:“你走吧,不过你趁人之危落井下石,若是给他逮到,他定要你性命,无人会护你。”
道士闻言目光霎时一缩,又惊又惧地看着长歌,半晌,才垂下头去,讷讷道:“小道明白,此生不敢再踏足京城半步。”
看着那道士屁滚尿流地走远,蓁蓁问长歌:“姑娘方才说无人会护他是什么意思?”
长歌低头一笑:“这道士并不是个单纯欺世盗名的,看他方才推演,像是真有些本事。心术不正又小有本事的道士,口碑定好不到哪里去,像凌非这种一辈子在皇宫里混的人又怎找得到他?怕不是凌非找到了他,而是有人刻意将他举荐给了凌非。”
“是……景王?这道士也是景王利用凌非刺杀秦王殿下的一颗棋子?”蓁蓁略一思索,脸色顿变,“那便不能再留他活口了,奴婢这就去杀了他!”
“不必了。”长歌淡道,“若这道士真有心要巴结景王,也不会半途卷了凌非的钱财跑路。我看他看相颇准,想来也是算到了景王并非天命之人,无意与他多做周旋,这才卷些钱是些钱,走一步顾一步。蝼蚁尚且偷生,便放过他吧。”
“我此时比较感兴趣的是,这个女子到底是谁……”长歌再次展开那纸,蹙眉看向上面的生辰八字。
戊戌年生的,算来如今便是三十二岁。这个年纪的已故女子……是凌非的妻子吗?
长歌收起纸笺,站起身来。
蓁蓁连忙上前相扶:“姑娘,现下可是去捉凌非?”
长歌摇摇头:“先回客栈。”
两人走远后不久,同她们离去相反的方向,一颗合抱的大树后面忽然缓缓走出一人。那人一身灰色道袍,手中一柄佛尘,正是方才离去的八字胡道士。
那道士去而复返,回到方才几人所在的小土坡,浑浊的眼睛四下搜寻了一番,终于看到不远处一张被风吹远的白色手帕。
道士眼中乍然闪过一道贼光,拂尘一甩便一路小跑过去捡起。
上好的锦帕,触手丝滑便知是上品,带着一阵若有似无的浅浅花香,很是沁人心脾,却让人很难说出到底是什么花的香。
那道士凑到鼻间闻了片刻没发现什么端倪,又把帕子展开来看,见这只是一方白色素锦,上面空无一物,顿时眉头大皱。
古来女子都喜欢在自己的手帕上绣些独一无二标榜自己身份的东西,看方才那女子出身不俗,她的帕子上竟连个针脚都没有!
“哼!哪里来的妖孽,这么多心眼儿!”
明白这张帕子是没什么把柄可给他拿捏的,白忙了一场,道士不愤冷笑一声,随手将帕子扔远,转身愤然就走。
走了老远,脚步又缓缓停下,最终还是转身回来,将那张帕子捡回,随手揣进袖子里。
……
长歌回到碧海潮生时,赵修已经从县衙回来,正在厅中徐徐喝着茶。茶汽氤氲,将他的神色掩住,长歌一时看不清。
赵修见她和蓁蓁独自回来,身后并无他人,默不作声放下茶盏。
长歌走向赵修,从袖中拿出纸笺,双手呈上:“义父可否帮忙看一看,这上头的女子可是凌夫人?”
赵修淡淡抬手接过,将薄薄的纸笺展开看了一眼便收回,又递给长歌,言简意赅道:“不是。”
“那可是他府中姨娘?”长歌连忙追问。
赵修看向她:“凌非三年前方才成亲,他娶的是段家旁支的一名嫡女,那姑娘成亲时方过及笄的年纪,与这纸上的女子年岁相差太大。再者,娇妻年少,又背靠段太傅,凌非成亲至今并未抬过什么姨娘小妾。”
这个年纪的女子,不是凌非的夫人,也不是他的姨娘小妾,却要他生死追随的人……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那是别人的女人。
这也就说得通,为何他至今没有让那道士知道她是何等身份,连她的坟茔也未曾去过。
不,也不对。
即便是别人的女人,生前不得相见,死后就是拼得个偷偷摸摸也是能见着的。活人一日十二个时辰有人守着尚且说得过去,死了总不见得也有人整日十二个时辰守着吧?
“这女子与你要追查的事有何关联?”赵修问。
长歌默了默,轻轻摇头:“我也不知,但万事皆有因,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女子就是一切的因缘所在。甚至……她这条因果线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
“那你就打算拿着这么一张生辰八字四处去寻人?”
长歌一笑:“如此未免大海捞针了,还是让凌非自己亲口告诉我吧。”
“他会亲口告诉你?”
长歌眼底掠过慧黠笑意:“怎么不能?”
又是时候动用她老天爷赏饭吃的演技了。
长歌卖了个关子,笑着回自己院落去。刚进院门,抬眼就见夭夭正在窗前摆弄着一支桃花,见到她与蓁蓁回来,脸上顿时迸出喜色,转身消失在窗前,不久就出现在了院子里,飞快地往长歌走来。
“姑娘您可算回来了,您要奴婢学得妇人发髻,奴婢已经学好,这就给您换上如何?”夭夭眼巴巴地望着长歌,一双水眸眨啊眨的,挣表现的模样格外讨喜。
长歌笑盈盈道:“不必了,我这几日暂时不梳妇人髻,你再去学一个道姑的发髻给我换上。回来时顺道帮我买一身道袍,哦不,两身。对了,道姑通常都用什么束发的?她们好像不用金簪玉簪,用的是木簪吧,你再帮我买两支仙风道骨一些的木簪。旁的……你自己看着办吧,总之要将我打扮成个心如止水无欲无求的样子。”
长歌叮嘱完就径自进屋了,留下夭夭在原地,目瞪口呆地望着她纤细袅娜的背影。
她觉得,她家姑娘自成亲后,眉眼行止间都有一股说不出的娇媚,怎么看都不像个无欲无求的样子,倒像是一朵被滋养得极好的娇花。都这样了还想做出一副心如止水的样子?
她转头,艰难地问蓁蓁:“姑娘她又是哪里想不通了?”
蓁蓁蹙眉想了片刻,眉目倏然展开,这就对夭夭道:“别耽搁了,你现在便去学梳发,至于那些道袍木簪的,我现在就去准备。”
夭夭看着蓁蓁眨眼就消失的背影,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梳不来妇人髻,为什么这些人就都默认她同样也梳不来方外之人的发髻呢?那有什么难的?全攒上去拧一下就行了啊!
夭夭:“……”
感觉今天是从起床开始就被鄙视的一天。
……
夭夭进门去帮长歌梳发,刚梳好,蓁蓁就利落地拿着东西进来了,一支老山檀的素簪递上,夭夭顺手接过,插.进长歌秀丽的青丝,镜中赫然就是个美丽出尘的小仙姑。
长歌转头看向蓁蓁手上举着的灰蓝色道袍,满意地点点头,这就起身拿过衣服走进屏风后,一面留下话来,对夭夭道:“给你自己也梳一个。”
夭夭惊呆:“……”
蓁蓁也惊呆:“姑娘想让夭夭同您去?这不行,她不会武功,如何保护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