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德殿中,懿和帝又一次问了贵妃关于何氏两次遇刺之事,贵妃自然还是一如既往矢口否认,跪在地上赌咒发誓说没有。
且贵妃伴驾多年,自然能轻易看出懿和帝态度上的倾斜转变。
上一次懿和帝带着禁军过来她宫中,如黑云压城,何等的雷霆万钧,寥寥数句审问,不,与其叫审问,还不如叫直接定罪,之后便满脸嫌恶阔步离去,衣角都能掀起一阵直戳人心窝子的寒风。
而今夜,他负手背对着她,任她如何信誓旦旦,他都不曾转过身来审视她的眼睛,仿佛心中早已自有了一番图景,此时不过是在随意听她说些细枝末节的添加罢了。
贵妃心下明白,自然就说得更有底气,动之以情,趁机将两次刺杀之事推得一干二净。
“陛下何不想想,这两次刺杀来得何其巧妙?最后得利的人又都是谁?第一次,景王犯下大过,陛下震怒,紧接着何氏就遇刺了。何氏遇刺,陛下去瞧她,听信了她挑拨之言,回来当下就怒气冲冲罚了两位亲王,还将妾身禁足。这其中得利的是谁?”
“第二次,何氏饲养的毒鸽重伤长宁郡主,眼看慕家不愤,不好平息,陛下这才折中要何氏去一趟慕家,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结果刚到城门口她就又遇刺了?景王还偏偏及时赶到……这世上哪儿有这样巧合的事?她却因这场刺杀躲到了景王府中去,不必再去向一个黄毛丫头低头赔罪,免了受辱。”
“若说是妾身派人刺杀的她,”贵妃苦笑,“那妾身对何氏也真是真爱了,这么多年不去杀她,每每见她到了困境,就赶忙及时去救她于水火之中,自己还半点好处没捞着……”
贵妃说到这里,动情地拭了拭眼泪,见懿和帝背后的拳头紧了紧。
“下去吧。”
懿和帝仍旧背对着她,声音显得有些喑哑。
贵妃心知该说的也说得差不多了,欠了欠身便起身打算退下。
刚退了两步,夏晖便从外头进来,道:“陛下,何娘娘与景王求见。”
贵妃脸色丕变,下意识地看向懿和帝,却见懿和帝仍未转身,高大的背影清寂又冷漠,迟迟没有吱声。
贵妃一颗心霎时就紧紧地提了起来。
何氏有多厉害,她这辈子见识得太多了,这么多年,她曾多少次眼睁睁看着何氏明明就要倒下去了、就要被踩进泥里了、就要永世无法翻身了,偏偏那贱人每次只消见上君王一面,就能将局面完全扭转过去,最后死的都是别人,甚至当年宠冠后宫的……
贵妃真是又妒又恨,不知多少次在背后骂她狐媚。
纵然狐媚,偏懿和帝就是吃她这一套,又有什么办法?
贵妃心中真是怕死了懿和帝这次心软再去见她,再让她平地翻身,张嘴想将夏晖顶回去,最后关头却咬紧了牙关。
算了,她顶了也没用,说不定反而还要激起男人一番怜爱之心——这是吃了几十年的亏以后,贵妃终于得到的一丁点教训。
良久,只听懿和帝背着声淡淡道:“让她回去,朕不想见她。”
贵妃暗中长吁了一口气,这才又重新退了出去。
出得温德殿,便与何氏打了个照面,何氏似是有些惊讶会在这里见到她,一怔之后立刻反应过来,连忙朝着贵妃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
“拜见贵妃娘娘。”嗓音温温柔柔与世无争的样子。
景王亦跟着行礼。
贵妃一见着何氏这副装模作样的狐媚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奈于还在圣前,不好发作,只淡淡应了声“都不必多礼”,便转头看向夏晖。
夏晖连忙上前,对着何氏与景王恭恭敬敬传了懿和帝的旨意:“娘娘与殿下请回吧。”
何氏微惊,脱口而出道:“陛下怎会连见我一面都不肯?公公可是没有说清我来了?”
夏晖为难地笑道:“说了的……”
正支支吾吾,两边不好得罪,好在贵妃接过了话茬,冷笑道:“陛下为何不愿见你,你自己没点儿数吗?”
何氏美眸中霎时蓄起无辜和惊恐,如一只人畜无害的小鹿乍然受了惊:“贵妃娘娘这是何意?若是有话不妨放开说清楚,如此话中有话倒让妾身惶恐了。”
贵妃此生最恨她这个样子,脑子一热就转头看向夏晖,冲口而出道:“若本宫没有听错,陛下方才说的是不想见她,叫她回去吧?夏公公这是还要让她继续在此处叨扰陛下吗?”
“这……”夏晖为难地看了看何氏,又看了看贵妃,两边不好得罪,只好艰难对何氏道,“娘娘不如改日再来?”
何氏意会,霎时双眼通红,她苦笑一声:“好,我不让公公为难。”
话落便决然转身离去,景王连忙跟上。
贵妃正得意,却见那母子二人转眼下了温德殿前三十九重汉白玉的台阶,就端端正正朝着温德殿跪了下来,脊梁挺直凛然不可侵的样子,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
贵妃被气得险些吐血,冷声质问夏晖:“你就让他们在此处碍陛下的眼?”
夏晖艰难道:“细说起来,何娘娘与殿下已经出了温德殿,陛下也见不到他们了。陛下只说不见,却未说不许他们在宫中……”
贵妃被气得头疼。
夏晖又立刻圆滑劝道:“瞧瞧这天儿就快要下雨了,一会儿见不到陛下,那二位自会离开,娘娘也快些回宫吧,晚了怕雨水溅湿……”
话还没说完,头顶乍然“轰隆”一声,果真应声下起雨来。
夏晖:“……”
……
京中的第一场春雷来得凛冽,一道闪电骤然划破长空,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雷声。而后,豆大的雨点就刷刷刷拍打在屋顶和窗棂上,噼里啪啦,力道不小。
惊雷闪电,瓢泼大雨,更刮起了大风。
一阵疾风吹来,将长歌房中的窗户“噼啪”一声吹开,惊醒了刚迷迷糊糊欲睡去的长歌。
时陌拍了拍她,柔声道:“无妨,起风了,我去关窗。”
说罢便起身下床去,从里面将所有的窗户都关好上了闩,这才返身回去。
长歌见他回来,又闭上了眼睛,下意识地凑到他怀中去。
他一面将她抱住,刚问了声“冷不冷?”,猛地噤声。
长歌感觉到他周身忽地警惕,缓缓睁开眼睛,不解地看向他。
“有人来了。”他在她耳边以气息道。
长歌惊呆,这都听得出来?外头分明雨声震天,她就除了雨声什么都听不出来。
刚这样想,果然听得外头传来雨声夹杂着有人欲推门而进的声音,却因为门从里面上了闩,被生生挡住了。
大雨夜里忽然有人推门,若是长歌一人,她定然会下意识怕一怕,但因着有时陌在身边,她却丝毫惧意都没有。
但转念一想不对,如今两人公然在国公府同床共枕,若是被人看到……不能不怕啊!
长歌忙扬声问:“什么人?”
蓁蓁此时非但进了门,且还已经走到了床前的屏风后头,闻得这声,停下脚步。
听长歌声音如常,这才出声道:“姑娘,是奴婢。”
只隔着薄薄一层缂丝屏风,声音很近,长歌自然听了出来,惊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她方才分明听得她开门时被门闩挡住了啊。
蓁蓁道:“奴婢见起风了,过来替姑娘关窗,顺便替姑娘多添一床被子。到了却发现门被上了闩,但奴婢离去时姑娘还未醒……奴婢怕是有人闯入所为,用剑轻轻拨开了门闩,这才进来的。”
长歌:“……”
深夜自己的闺床上,一道屏风之隔,里头是自己和一个男人亲密睡在一起,外头是不知情的婢女……这感觉真是一言难尽。
长歌朝着屏风外头艰难道:“是,是我见起风了,自己下床关的门窗,你不必担心,回去吧。”
蓁蓁蹙眉,顿时狐疑:“姑娘自己下床关的门窗?”
长歌:“……”
是啊,自己如今右手重伤……这个难度确实有点大。
长歌硬着头皮道:“是,是我用左手关的。”
被子底下,男人应声轻轻捏了捏她的左手手心。
长歌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这个时候了,别捣乱了行吗?
时陌只是对她笑得意味深长。
蓁蓁沉默片刻,道:“那我为姑娘添床被子吧。”
话落,便转身朝一旁的衣柜走去。
长歌自然不能让她拿被子进来啊,忙道:“不,不,我不冷,我有些热……你别管我了,赶紧回去睡吧。”
蓁蓁停下脚步,心头却狐疑更甚。
“今夜外头打雷闪电风大雨大的,奴婢今夜还是睡在姑娘屋里头吧,妥帖些。”
长歌立刻道:“不用,我不怕打雷……”
声落,“轰隆”一声,一道惊雷应声劈下。
长歌一抖,猛地噤声。
但这一道闪电划过,屋里刹那亮堂,蓁蓁便透过缂丝的屏风,隐约见得长歌床上另有一人。若她像夭夭那样心眼儿多,这就能明白过来长歌今夜支支吾吾的原因,偏她是个直心眼儿,眼见长歌房中忽然多了一人,第一反应就是有刺客闯入。
当下,循着习武多年的条件反射,蓁蓁拔剑。
“噌——”
“是本王。”
时陌出声,蓁蓁的剑刚拔到一半,生生僵在半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长歌:“……”
她挣扎了这么久,还是暴露了,心好累,只好默默地拉起被子盖住头。
只听外头,时陌的嗓音一如既往从容不惊:“今夜本王在这里照看,天亮以前你都不必再过来了。”
蓁蓁顿时只觉万分懊恼,但她的懊恼和长歌还是有些不同。在她心中,这两人既有了两玉城的婚礼,虽无宾客,却也是拜了天地的,两人便是夫妻,此时睡在一处没什么不妥。
她懊恼的是,自己方才怎么没有想到床上的男人是秦王殿下……竟然还一门心思的以为是刺客闯入了!
以她家姑娘的性子,若不是秦王,旁的男子敢上她床,怕是这辈子都别想做男人了……
好在此时见时陌声色如常,蓁蓁方才缓解了尴尬,镇定自若道:“是,奴婢告退。”
……
蓁蓁退下后,时陌将长歌从被子里拉了起来,笑道:“她知道我们成了亲,你方才直说我在这里便是,有什么害羞的?”
长歌望着他,张了张嘴巴,说不出话来,最后索性闭嘴:“算了,可能你也不在乎……”
“什么?”他疑惑地问。
长歌沉默了片刻,闷闷道:“我自然不是羞这个……只是如今我都受伤了你还过来,我怕旁人当你……”
她说不下去了。
不料时陌却很是体贴,轻笑了一声,就替她接道:“急色?”
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