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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023

她的话刚出口,空气突然就安静了。

大爷大妈们嘴上不说,心里都在想:这小女同志可真敢说啊,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道?老钟头的难缠,这老家伙可是?把他?这几盆花当命根子?疼的。前两年下放到?西边,他?愣是?不吃不喝从当地农民手里买来这盆花,结束下放提前回城,别的都不要,就是?不能忘了花。

现在好了,千宝贝万宝贝还是?死?了,花根又黑又枯,死?得透透的!

你就说吧,都死?成这样了,这小女同志还说有救,不是?信口开?河往他?伤口撒盐是?啥?大爷大妈们没退休前也?是?单位上的业务骨干,什么危急重症没遇到?过?送来没气儿的病人,谁敢说有救?

果然,姓钟的瘦老头打量着林珍珍,“小姑娘你知道?我这是?什么花?”

“金茶梅,全世界最稀有的金色山茶花,在法?国能炒到?几千美金一株。”

老钟头挺了挺胸膛,嘴角翘得高高的,“看吧,我就说我这是?宝贝你们还不信,遇到?懂行的了吧?”

老头老太们傻眼了,他?们一直听他?叨叨他?的宝贝多么稀有多么值钱,都以为是?中?老年男性?的通病,爱吹牛嘛,全都看破不说破,现在还……还真没吹牛?!

几千美金一株,怕不是?摇钱树!

虽然现在华美两国还没建交,可一美元比一元人民币多得多,这是?老百姓都知道?的常识,几千美金对应的是?几万人民币啊!

有人不由得小声说:“老廖头,花要真是?你烧死?的,损失可就大了。”

胖老头气得脸红脖子?粗,他?怎么可能把尿尿花上,又不是?三?岁小孩!只不过俩人一直有矛盾,尤其他?还是?当年把瘦老头斗到?下放农村的“造.反派”,害别人耽误了六年最好的医学时光,现在他?是?失道?寡助啊。

珍珍不管别人的七嘴八舌,接过瘦老头的花盆看了看,轻轻刨开?金茶梅的花根,发现已经腐坏发霉了,她又闻了闻,用手指捻了捻土壤,很肯定地说:“不是?尿烧的。”

“那?是?什么?”

“根腐病。”

“啥病?”

珍珍又重复一遍,“因为真菌感染,虫害侵蚀或外伤造成花卉根系腐烂变质,而且这种腐坏还进展特别快,很难治愈……”

“哦,那?就像糖尿病病足,一旦坏死?就无法?控制进展对吧?”

珍珍觉着,说话的应该是?大夫,一般人想不出这样的比喻。

瘦老头是?真着急,“那?要怎么治疗呢?”

“有高锰酸钾溶液和?甲醛吗?”

瘦老头没说话,另一个老太太立马大声道?:“有有有,检验科多的是?,我去找小张要点儿,等着。”

这年代华国还没形成系统的稳定的花卉种植业,常用的花卉用药都没有,只能高锰酸钾1000倍浸泡根三?十分钟,再把腐坏的根系剪除,擦上甲醛液,“过几天就能看出效果来。”

其实,大家看她有条不紊行云流水的动作已经基本可以肯定,这是?个懂行的,浑身散发的专业技术人员的自信是?骗不了人的,大家纷纷开?玩笑:“老钟头,有这小姑娘,你的摇钱树是?保住咯。”

瘦老头早笑得见牙不见眼了,小心翼翼捧着花盆恨不得吹两口仙气哄哄它,“谢谢你啊小姑娘,来家里坐吧。”

对于专业学习者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珍珍婉言谢绝,拉着还没看够热闹的林丰收回招待所去了。

“妹啊,那?金什么梅我看着就比你窗台上的多个颜色,真能卖这么贵?”

“真的,虽然都是?山茶科植物,但他?的品种十分稀有,我也?只见过两次。”

林丰收面露疑惑,“在哪儿见过?”

“学校里啊,我们学校……”珍珍赶紧打住话头,林丰收以为她说的是?县高中?,倒是?没怀疑,反正在她心目中?,学校就是?长见识的地方,读得越高,见识越多。

招待所不像酒店,不提供三?餐,晚饭他?们就上国营食堂吃了碗面,这时才不得不感谢多亏了季老太给的全国粮票,好用极了!吃面不算,还能打几个馒头带回去宵夜,要是?有肉票还能多打半斤熟食回招待所。

可惜,真正为吃了碗羊肉臊子?面而高兴的只有林丰收,因为她不知道?大医院看病有多不易,挂个专家号有多难,总觉着只要见到?了大夫就是?希望,可林珍珍却愁得睡不着觉。

明天如果还挂不上主任号,她就干脆带超英去诊室外求大夫,看能不能加个号,哪怕花十倍二?十倍的挂号费她都愿意。超英已经看过很多大夫,如果这次再失望……将给他?带来毁灭性?打击。

如果求人没用,就找黄牛号,不是?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吗?希望上天能给超英一个健健康康活下去的机会。

“小姨睡了吗?”忽然,寂静的夜里传来超英的声音。

林珍珍清了清嗓子?,“你也?睡不着吗?”

“嗯,我害怕。”小伙子?翻个身,对着珍珍这面。

怕什么呢?林珍珍不敢想象,这次省城之?行对他?意味着什么,成则是?救命稻草,不成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对死?亡的畏惧是?人性?,更何况他?还是?十二?岁的少年,心里藏的事?更多。上辈子?弥留之?际的奶奶也?一定很害怕吧?辛苦抚养大的唯一的亲人远在百里之?外,她只能独自面对生命最后一刻的到?来,这是?什么样的人间残忍?

珍珍抓紧被子?,“不怕,小姨陪着你,永远。”

“真的吗?”激动之?下,又咳起?来,怕吵醒妈妈他?尽量压抑着。

“真的,你住院小姨陪你,打针小姨陪你,如果要做手术,小姨也?陪你,一直到?你病好。”

超英不说话了,就在珍珍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颤抖的抽泣,“那?要是?我好不了了呢小姨?怎么办啊小姨?”

珍珍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如果她现在能看见少年的眼睛,一定能看见里头的恐惧吧?

“胡说,必须好,也?一定会好!”超大声。

她知道?,超英不仅担心自己无药可医,更担心明明有药可医却治不起?,到?时候他?就要在父母负担和?自己的生命之?间艰难抉择。

选择活下去,就是?自私。

珍珍一直没告诉任何人,她的绿色书包里揣着所有家当——一千一百多块钱,这是?临出门前一刻拿上的。

这一夜她几乎睁着眼睛,熬到?外头有自行车声立马蹑手蹑脚爬起?来,也?不知道?是?几点,来到?楼下才知道?刚三?点半。外头还黑着,偶尔有下夜班的自行车经过,扫把刷在马路上的声音,一个小女孩子?独自走在外头,要说不害怕都是?骗人的。

紧赶慢赶到?医院,挂号台前已经排起?长龙,有的裹着军大衣和?毯子?,有的自带小马扎,但无一例外都是?男人居多,偶尔有个妇女都是?上了年纪的,像她这么年轻的还真没有。

“小女同志也?是?来看病的?”

“嗯。”

“你看,还是?家里人看?”

“家人。”

“看的啥病,准备挂谁的号啊?”

“呼吸内科钟主任。”

“那?我告诉你,趁早回去吧,早没号了。”说话的是?个年轻男人,“咱省医最难挂的号就是?他?的,每天等着挂他?号的没一千也?有八百。”一方面这年代容易多发呼吸系统疾病,单一个肺结核肺气肿就是?最常见的,另一方面地区医疗医院紧缺,县市级医院设备有限,很多病都看不了,只能把病人往省医推。

珍珍泄气,稳了稳情绪,“同志你知道?怎么才能挂上钟主任的号吗?我家人病得很严重。”

对方摇头,“总有比你早,比你有能耐的。”

果然,事?实证明这人没危言耸听,珍珍一直排到?挂号员上班,腿都直了,别人冷冷的说一声“号没了”,就催着下一个。而此时,林丰收带着超英也?才刚刚来到?,她还没意识到?即将面临的残酷。

珍珍按捺住内心的烦躁和?沮丧,尽量冷静的安排:“姐你先陪超英去检查,超英知道?都在哪儿检查吗?”

少年点点头,他?昨天就把各处看好了,不需要人陪也?能独立完成检查。

珍珍这才硬着头皮找到?钟主任的诊室,门关着,门口排起?一条长龙,所有人脸上都是?焦急和?沉重,找上他?老人家的都是?急病重病。

终于,门开?了,有病人出来了,珍珍泥鳅似的,赶在门再次合拢之?前钻进去,“钟主任您好,能不能麻烦您给加个号,我外甥肺病十几年了,钱不是?问题……”

话未说完,伏案疾书的人抬头,珍珍愣了愣,这不是?……昨晚的瘦老头吗?她隐约记得别人叫他?“老钟头”,莫非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呼吸内科专家钟维民?

老头笑得和?蔼极了,“丫头,是?你啊,你外甥怎么了?”

珍珍迅速反应过来,这就是?上天要给超英活路啊!忙机关枪似的哒哒哒说了他?的基本情况和?症状,又说他?还有哪些检查没做完,估计要一会儿才能过来。

今天的老钟头戴着副黑边框眼镜,多了股知识分子?的儒雅,“去把钱退了吧,直接过来。”

“嗯?”

“那?些检查不用做了,你让他?直接过来。”

“可是?……”

老钟头摘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丫头听我的,好好吃药你外甥能活到?八十岁。”

这还等什么?!林珍珍感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飞奔出去找超英……当然,他?们队排得早,检查都做完了,林丰收听说了倒也?没心疼钱,“检查一下也?好,放心。”

……

超英的病说简单不简单,说复杂其实也?不复杂,就是?个肺萎,这种功能性?改变检查效果不明显,但中?西医结合效果不错。中?药全靠养,药价不便宜,关键还有个叫万托林的进口药比较难办。

这药的产权和?版权属于一家美国公司,而华国和?美国现在是?完全对立的意识形态,要搞到?这个药只有两个办法?,要么有亲戚朋友在美国,要么从别的已经建交的国家买,譬如英国,法?国,香港。

而正好,老钟头有个同学在解放前去了香港,现在那?边一家非常有名的制药公司,如果请他?带的话也?算方便。说到?这儿,他?顿了顿,“你们可以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钟主任麻烦您帮忙问一下朋友,大概需要多少钱,带一次能用多久,钱不是?问题。”

林丰收急得眼睛直抽抽,啥叫不是?问题,钱才是?最大的问题!这不,听说一年要一千块的时候,她差点给吓死?了。

一千块啊!就是?把她杀了,剥皮抽筋一刀刀卖了,也?拿不出这么多钱!一千个鸡毛毽子?挣一百块,这得做一万个毽子?才勉强够吃一年,第二?年,第三?年……就是?他?们做得出这么多,也?卖不出去啊。

林丰收从没如此绝望过,以前总觉着儿子?的病不好是?没去大医院没找好大夫,只要一天没被“判死?刑”就一天有希望,现在进了大医院找了好大夫,反而让她更失望!

她艰难的看向儿子?,眼圈红得不像话。

林珍珍紧了紧随身挎着的绿书包,万元户以后还能当,可救命却刻不容缓。“钟主任,您这儿能不能打电话?”

老钟头带她去院长办公室,那?里有一部电话机。

珍珍拨出去,得先转到?电话局接线处,才能再转到?她要打的地方,“你好,能不能帮我找一下季渊明?”

里头的八百块,她只有保管权,还是?得征求主人的意见。

电话那?头顿了顿,“好的,您稍等。”

可这一等,就是?好几分钟,直到?换了个人来说话:“对不起?,季营长不在,请您改天再打。”

珍珍不信邪,半小时后又打一次,对方直接说会转达季营长,没说他?在不在,去了哪儿,什么时候回电话……估摸着,又是?去出什么任务,无可奉告了。

珍珍咬咬牙,掏出砖头厚一沓钱,数出整整一百张硬挺的大团结,“麻烦钟主任转交朋友,我们感谢他?。”

老人惊讶的张了张嘴,这年头能拿出一千块的人家屈指可数,他?本来是?没打算告诉她们这个渠道?的,因为这无异于痴人说梦徒增烦恼,只是?想到?昨晚小姑娘的帮助,总觉着不让她们知道?这条希望通道?对她们不公平,毕竟,任何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

可……她居然还就真拿出这么多钱来了!

就是?自诩最了解妹妹的丰收大姐也?傻眼了。

“珍珍你哪来的钱?”

“季渊明给我的。”

林丰收嘴唇蠕动,当着其他?病人的面,也?不好再说什么,心里却仍怪怪的,季渊明不是?把津贴都寄回家了吗,他?能攒下这么多钱?可即使攒下了,他?就这么不带犹豫的全交给珍珍了?

是?,珍珍是?个好女孩,可也?才刚结婚几个月,见了两面啊!

她心里既替妹妹高兴,又觉着不踏实,小两口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很快,钟主任挂完电话,笑眯眯的进来:“你们运气好,我朋友今晚就要过来,估计最迟后天能到?这儿,钱我先帮你们收着,后天见了药再给他?可以吗?”

要知道?,没关系的话她们可能连药的名字都不知道?,即使有关系请人帮带,代购费也?不会便宜,老人家不收一分手续费,又是?打电话又是?走人情的帮她们,珍珍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他?了,“要不,您家里还有没生病的花?我去帮您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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