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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前世】姥爷去世

他还以为化疗就是这样,这会儿有精神了,晚上还看了看电视,心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老头厉害着呢!然而当晚,只是睡了一觉,枕头上就多了好些细碎的头发。

“么儿,这……”曾老头又抓了一把自己的脑袋,嚯,掉得更多了。

“姥爷是不是要秃了?”

陆云泽笑了笑,将早晨送来的餐点给了姥爷:“这就是最普通的副作用,之后我们弄个帽子戴戴。”

“哎,那肯定要戴……姥爷我年轻的时候还很帅的,现在居然要变成秃驴了。”曾国强又忍不住抓了两把脑袋,特别沉重地叹了口气,“你姥姥要是瞧见了,肯定得把我嫌弃死哦!”

不过好在掉头发也不疼,曾国强内心接受良好,拿到外孙送给自己的小帽子之后就提前戴上了。那毛线帽子还挺客气,裹在耳朵上十分保暖,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滑稽了起来。

老头一辈子都只戴过农村的草帽,现在忽然秃了头,他就在这方面注意了不少。各式各样的帽子很快就在病房的桌子上放了一排,每次出门溜达的时候,曾国强都能拿一顶不一样的戴戴。

第一次化疗,真正的副反应是在十多天之后起来的。

曾姥爷的白细胞数量减少了。

就算是靶向性最好的化疗药,也依旧不可避免地在损伤着其他的正常细胞;而且药物的代谢也给肝脏带去了重大的负担,老头的胳膊和腿就水肿了起来。这会儿的他虽然感觉有些累,也逐渐开始没精神了,但还能坐在病床上不断地戳戳自己的胳膊,算是勉强自娱自乐一下。

然而当二十天熬到最后时,他已经不怎么出病房溜达了。

每天都是待在屋里头,稍微看看电视。

他没力气。

曾国强头一回意识到,自己可能确实是要不行了。

这股无力是从骨子里涌出来的,已经不是他用乐观向上的精神就能够轻易战胜的。他知道自己身体里现在全是肿瘤,密密麻麻的小肿瘤,这些药物进去在杀那些坏细胞,可……可他的好细胞似乎也都一起被杀了。

过去他早晨起床可有劲了,还能跟着收音机做点广播体操,但现在,曾国强却睡醒了也还觉得累,一睁开眼看着天花板,晕得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儿。

他有些不想做第二次化疗。

但……但总不能让外孙失望啊。

老头抿了抿自己干涩的嘴唇,看见护士拿着药水和针头进来,心口都在微微地发颤。

第一次挂这个水,他充满了好奇,充满了期待,盼着里面的药把肿瘤都杀死,让他今年过年能够高高兴兴地回家,和村里人再把来上海看病的经历说一遍,听听别人夸奖他老曾好命,养出个出息的外孙;但现在,曾国强却抬头看着日历,忽然在想自己该被埋在什么地方了。

他爱人的骨灰盒就在老屋子里头,他肯定要和自己爱人埋在一起的。也不要什么高档的地方,就送去他们曾家村统一的纪念堂就行。

药水挂到他的身体里,曾国强靠在枕头上,又一次泛起了那痛苦的晕眩感。

他经历过一回了,但如今却比之前难受了太多,干呕的时候把胃里的酸水全都吐了出来,吐得面孔上都脏兮兮的,一点身为“人”的尊严都没有了。生病到最后就是这样,哪还有个人样呢?还不如快点去地里头躺着呢!

他太难受了。

挂水的时间不长,就一个多小时,但曾国强却像是死了一回一样。他的人又瘦了几分,仰着头躺在那里的时候仿佛已经没了气,只是偶尔会急促地呼吸一下。

陆云泽在一旁,虽然没有承受这份痛苦,但他的心已经疼得宛若刀绞。

他小的时候,姥爷还很精神,很解释,能够用扁担挑着两桶水在田埂上走路;但现在……对方却已经瘦成了一把柴,好像只剩那么一层皮贴在骨头上似的。

针头已经拔了,他赶忙帮着去拿了毛巾,给自己的姥爷擦擦面孔,再稍微抿一两口水,缓一缓此刻的情况。可曾姥爷现在晕得天昏地转,哪里还喝得下水呢?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眼皮子睁开又阖上,整个人痛苦得真不如死了算了!

他流了泪,伸手拉着自己外孙,哑声喃喃:“么儿……姥爷,姥爷好像撑不住……”

他想呕,可是什么都呕不出来,“这化疗,太……太难受了,姥爷撑不住。”

陆云泽已经哭了,在一旁不断抚摸着自己姥爷光溜溜的,已经没有一根头发的脑袋,“嗯,我知道……我知道很难受,姥爷,你歇一歇,睡一觉,咱们睡一觉就好了……”

“睡醒了之后我去买红烧肉给你吃,那种烧得软软的红烧肉,我们背着医生稍微少吃几口……”

“红烧肉啊……?好东西。”曾国强之前念叨了好些天,就盼着病好了去吃红烧肉呢,但此刻陆云泽拿这个激励他,他也只是摇摇头,“吃不动了,吃不动了。”

唇死死的咬住,大滴大滴的泪往下滚,陆云泽摸着姥爷,却又不敢哭出声。

他努力地盼着化疗药的副反应过去。

好不容易撑到了晚上,曾国强却只是不干呕了,其他的精神依旧提不起来。医院配的晚餐是很好的,有一个特别大的白烧鸡腿。陆云泽把鸡腿上的肉撕了下来,弄成小块给自己姥爷,但曾国强也只是吃了几条,接着就吃不动了。

“没力气啊……”他靠在床上,戴着自己的毛线帽子,“如果不做化疗,说不定还有点精神呢。”

陆云泽吸着鼻子,还在努力安抚自家姥爷:“没事,咱们再忍一忍,过两天说不定就好了呢?”

贺邵承站在走廊里,看着里面,也跟着不禁叹气。

两次的化疗已经足够痛苦,化疗药不断的侵蚀着老人最后的健康。他们都盼着这样的付出能够换来一些回报,换来一些肿瘤退缩的回报,然而实际上,检查的结果却并不如愿。

曾国强的体内,只有部分肿瘤体积减小了,其他地方似乎还额外冒出来了一点。

他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得到这个结果,就算陆云泽已经有了些心理准备,却也呆愣了好一会儿。

之前的努力和付出……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任何的好消息。

曾国强在病床上,身体格外虚弱,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抬眸瞅着自己外孙,喘息了几下才沙哑地开了口:“么儿……姥爷的情况,怎么样?”

陆云泽没说话。

老头心里也就有数了。

他不傻,相反,他明白的很。自己肚皮里那么多肿瘤,密密麻麻,估计早就转移得到处都是了。也不能怪医院,这人总有死的一天,他前两年捡了一条命已经是运气不错的了。

他该回家了。

“么儿,姥爷知道……你对姥爷好。”水肿的手伸了出去,他轻轻地拉住了自己外孙,努力地捏了捏,“别哭,姥爷已经享到你的福了,你一点都没亏待姥爷……”

“姥爷……”陆云泽的泪还是落了下来,哽咽着和他解释,“医生说还可以加大剂量,换其他的药试试……可能姥爷你得的这个瘤子对之前的药不是很敏感。”

床上的人摇了摇头,缓缓吐出一口气:“算了……算了吧……姥爷年纪大,吃不消这样治咯!”

他拉着外孙的手,其实整个人是解脱的。当人认命之后,反而对死亡没什么恐惧了。他活了七十八岁,有多少人能像他这样长命啊?当初战争年代,十几岁、二十几岁就死的那叫一个比比皆是,他老头子已经运气好得不得了了!

“么儿……姥爷,想回家。”曾国强笑了笑,“让姥爷回去吧,毕竟咱不是上海人,没道理一直留在这里的。”

陆云泽已经哭得涕泗横流。

他没有办法拒绝。

“你姥姥走得早,姥爷也是时候下去看她了,所以么儿,你别哭,姥爷不难受的。”他继续捏着外孙的手,“你现在,工作也不错,也成有出息的人了。虽然还没成家,但姥爷相信,你肯定能找到个好媳妇,生一群小娃娃的……”

“姥爷……”

曾国强明明是在笑着说话,但这会儿也有些鼻根发酸,眼眶里莫名地淌出了一点泪,“但姥爷,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妈。”

“原先,原先我还恨她……恨她走得那么绝情,连亲爹、亲娘、亲儿子都不要了……但现在,我就担心,姥爷走了,你又不在那曾家村住,你妈找回来都找不到人。”他的嗓音带着哭腔,颤颤巍巍地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呼唤起了那个深藏在心底许久,一直回避着的名字,“霞儿……霞儿……”

陆云泽哭得脊背都弯了下去。

他没有办法拒绝姥爷,就算明知道回去就是等死,但到如今,他怎么可以强迫着曾姥爷继续住在异乡的医院里呢?中国人有个传统,落叶是要归根的,就算平时走得再远,到了临终的时候,也必须回到自己的家乡,睡在那熟悉的土炕上面。

贺邵承安排了救护车,把曾姥爷送回了平县。

化疗是不继续了,但抗癌的药,止痛的药还是都开了一些的。他想跟着过去,跟着照顾一下对方,但陆云泽却是摇头拒绝了,只自己陪着姥爷回了平县。他们这次也出门几个月,曾姥爷刚回来时来了不少探望的人,都以为又有故事听呢。结果却看到了躺在床上,已经形容枯槁的老头子,他们便不禁沉默了。

这老村子里,又要送走一个人了。

但曾国强却挺高兴的。

他回了自己的老房子,院子里的鸡还都好好的,前段时间全是隔壁家李婶在帮他们照看着。他歇了两天,大约是化疗的副作用过去了,老头子的精神还恢复了不少,能够自己下地走路了。

他去后院掰了点白菜,又和外孙协力抓住一只大公鸡,砍了鸡头,拔掉鸡毛,掏干净内脏,好好地烧了一份大鸡汤。白菜跟着鸡炖,味道那叫一个鲜美;再搭上家里土灶烘出来的灶火锅巴,祖孙两个人都多吃了一碗饭呢!

陆云泽陪着他,每天就在田野上走走路,看着朝霞普照,看着夕阳落幕。

这是曾国强人生中的最后一段宁静时光了。

院子里有个拐杖,还是曾姥爷的父亲原先用的,这会儿就从杂物间里找了出来,每天拄着拐杖到处走走。他和每一个认识的人都打了声招呼,最后见个面,聊一聊;走到村支部那里时则郑重地拉着新来小姑娘的手,和她说了自己女儿的名字,出走时的年龄,面孔的长相。

他知道自己等不回霞儿了,但万一霞儿以后还来呢?他要让霞儿知道自己这个当爹的一直没忘记她,一直盼着她回家呢。

但这样的精神也没有持续很久。

只是两个星期,曾国强就又一次躺回了床上,彻底起不来了。

其实再过二十来天就要过年了,他只要再撑一撑,再撑一撑,就能活到2003年去。可冬天实在是太冷,烧了炕都感觉冷。他蜷缩在自己的床上,床头柜则是爱人的骨灰盒。

陆云泽正在他身边,等着碳炉里的水烧开。

“么儿……”曾国强忽然喊了一声,轻轻地伸手去拉了一下自己外孙,“你以后,要照顾好自己。”

“姥爷?”他转过了头,好不容易被屋里暖气熏热乎的面孔又苍白了几分。

“我……我有感觉,到时候了。”老人笑了笑,又捏了捏外孙的手,“姥爷挺高兴的,姥爷一点都不怕。在家里头,躺在床上,可比在医院里舒服多了。”

“姥爷……你,你别这么说。”陆云泽喘息了几下,“今天白天精神还不挺不错的么?说不定,说不定病已经好了,马上就要慢慢好起来了……”

曾国强摇了摇头,“别哄姥爷啦,知道你孝顺。”

“姥爷,留给你的钱不多,也没什么古董,就这么一栋老房子。虽然么儿你在上海混出息了,但这老屋……也别卖,就留着啊。”他最在意的就是这件事,看到外孙点头,那心就彻底放下了,“姥爷的后事,你也简单地办,把我……和你姥姥,骨灰盒放在一块儿,送去纪念堂就行。”

陆云泽用力地点头。

“我知道……我都知道,姥爷你放心,么儿什么都听你的……”他想要让自己冷静一点的,不要在最后的时间都让姥爷费心思安慰他,可是,可是那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滚了下来。他第一次痛恨起了自己的泪腺,可他却没有办法。

他就要失去自己的姥爷了。

曾国强笑了笑,又摸摸他的手:“好……好,孝顺孩子。姥爷和你隔着辈,也实在没办法陪着你走完人生剩下的路……么儿,接下来,一个人往前走的时候,别怕。”

“姥爷会和姥姥,还有你爸爸……在天上,保佑你的。”

他吐出了最后一口气,接下来便说不动话了。

外孙在自己身旁不断喊着他,但声音却离曾国强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底下的炕烧得暖和极了,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也一点不沉重了,整个人像是飘浮了起来,飘去了天上,真的和星星靠了在一块儿。人生的一切在短短的几分钟内重现,有他年轻时的骄傲得意,也有他年老后的憨厚老实,不过最后,却只化作了一个人的面孔——

他的媳妇。

他去见自己媳妇啦!

陆云泽颤抖着呼吸,又轻轻地喊了一声“姥爷”。

床上的老人已经彻底无法回应了。

办丧事的时候,贺邵承来了曾家村。

陆云泽没什么别的亲戚,所以曾姥爷的丧事都是村里几个辈分更高的人帮忙主持起来的。遇到这种事,当家属的总是会伤心无助,所以他们也必须把一切事情都照料好。但实际上陆云泽却并没有怎么痛哭,他很平静,非常平静。

直到看见贺邵承跟着穿上了白色的孝服。

“你……为什么,穿这个?”因为只有他一个人是曾姥爷的后辈,这回披麻戴孝的也只有他一个人。陆云泽抬起头,看着身旁一起在蒲团上跪下,对着棺材磕头的男人,眼眸中已经写满了诧异。

“云泽,我们……是一起的。”虽然从始至终都没有在老人的面前露过面,但贺邵承此刻却愿意成为对方的后辈,在出灵的前一夜给他磕头守夜,“我必须来陪着你。”

陆云泽吸了吸鼻子,看着贺邵承那张也削瘦了一些的面孔,根本无法拒绝。

“嗯。”他沙哑地应了,“那明天早上,也一起吧。”

一起送姥爷去火葬,一起捡拾骸骨,一起……将骨灰盒安放到纪念堂里去。

冬天办丧事也好,停灵几天也不会腐烂,不会散发出难闻的味道。曾国强躺在那里,似乎还是老样子,就只是闭上眼睛睡着了而已。一口红木棺材,周边放满了纸叠的金元宝。陆云泽熬了一整夜,已经疲惫到眼眶都泛着黑,但他还是参与了抬棺,用自己并不强壮的身体扛着棺材走在最前面。

他和贺邵承两个人在最前,其他村里的小伙子在后面,一路把棺材扛去了殡仪馆。

烧尸的样子其实很骇人。

火焰吞噬了曾姥爷的整个身体,陆云泽之前一直没怎么失态,但在此刻却是对着火炉哭着喊了一声“姥爷”,像是疯了一样想要跑过去。还是贺邵承紧紧地抱住了他,没让他往前走。

两个人站在外面,看着里面火焰熊熊,陆云泽哭得浑身颤抖,撕心裂肺。

他的姥爷……彻底没了。

推进去时还是个人,出来就变成了一团灰和一些没烧掉的骸骨。骸骨的模样其实颇为吓人,但或许因为这是自己的姥爷,陆云泽捡的时候却一点都没害怕。骨灰盒放好,再送去纪念堂,整个丧事的流程就走到了末尾。

村里人其实对这个莫名出现的高大男人议论纷纷。

曾国强这辈子就一个女儿,后面跟着陆云泽一个外孙,怎么就忽然冒出了一个新的后辈呢?而且看这张面孔,好像也绝不是曾家人的模样。

他们充满了好奇和探究,不知道这新来的男人到底是和曾老头有关系,还是和陆云泽有关系。不过当贺邵承拿出一沓厚厚的钞/票,当做帮忙办丧事的辛苦费时,他们就都不说这个话了。

这大方的!让人没话说啊!

村子又一次恢复了平静,拿了钱的人高高兴兴,而没过来帮忙办丧事的人则暗自懊悔。虽然少了一个人,和曾国强差不多年纪的那一辈都心有戚戚,但大多数人却都是回归了自己的普通生活,将这件事彻底的忘在了脑海里。

再过几天,可是要过年了。

面对着这样张灯结彩,阖家团聚的好日子,陆云泽的身体却是很快地消瘦了下去。

曾家村的老房子是承载了他童年记忆的地方,每一次回到这里,他都充满了愉悦,充满了自在;但如今,曾姥爷走了,这个家就只剩下一个空壳。他忽然发现原来一切都很寂静,寂静得让他感到害怕。

贺邵承还愿意多陪他一段时间,但陆云泽却是摇了摇头:“回上海吧……”

他的姥爷走了,他在平县的家……也已经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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