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郎依言动作,却还是没能发出声音。
似乎发现了他的不安,伊集院和臣解释道:“只是例行检查,恢复需要时间,你不用着急。”
慈郎沉默点头。
伊集院和臣:“去洗漱吧。浴室在那,需要的东西都有。”
一个指令一个动作,慈郎犹豫了一瞬,穿上那双室内鞋,走向浴室。
浴室的灯光明亮到让人眩晕,巨大的洗漱台镜面,清晰照出慈郎的身形。
那是一个十三岁的望月慈郎绝对不想成为的三十岁男人。
是入狱四年的前科犯。
是明明已经三十岁,却总被说像是只有二十五六,没有任何让人服气的成熟风范,没有事业没有家庭,是被借贷公司押去给色老头陪酒的可笑男人。
是连声音都被吓没了的惊弓之鸟。
是不想再和外面那位少爷见面,却在绝境中被对方所救,再一次落入奇怪而又得不到解释的情景,根本搞不清正在发生什么的彻头彻尾的傻瓜。
从出狱后,不,是从被捕那一刻开始,就在咬牙强撑,并且已经一直咬牙撑到现在的慈郎,在与镜中的自己对上视线的那一刻,忽然崩溃。
无法面对的,是在过于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更为黯淡破败的,自己的人生。
像雨水一样,完全不受控制地无声掉落的泪水,让镜中的男人显得更为失败。
他一无是处,一无所有。
突然,温热的毛巾贴上他的脸,用有些强硬的力道擦拭着。
脸被仔细擦过一遍,正反面都使用过的毛巾离开他的脸,他看到将毛巾扔进洗衣篮的伊集院和臣。
为什么?
和疑问一同涌出的,是身为成年男人还被另一个成年男人像孩子般照顾的羞愧。
他们在镜中对视。
“我从小就有失眠的毛病。”
没有离开的伊集院和臣,忽然开口。
失眠?可那天……
伊集院和臣继续道:“遇见你时,已经到了不吃助眠药就无法入睡的地步。”
才是初中生,就必须靠吃药入睡?
“奇怪的是,你能让我睡着。”
说出荒诞真相的伊集院和臣,看着镜中面露错愕的慈郎,表情冷静,完全不像是在说笑,然后,他礼仪端正却毫不客气地说:“望月君,以后请多指教。”
曾经的记忆翻涌起来,搅得脑海一片混乱,记忆里发生过的对话与此刻正在发生的对话重叠难分。
就在眼前,慈郎仿佛看到,还是高大少年的伊集院和臣,在诀别前,礼貌地问自己:望月君,你介意失去自由吗?
介意吗?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他早就不拥有自由了。
不如说,他这样一无是处的人,原来还有用?
慈郎轻轻点头,拿起牙刷。
于是伊集院礼貌地离开了浴室。
从浴室出来,伊集院向他示意了一个打开的行李箱,里面竟然放着他仅有的几套衣物。
伊集院和臣:“昨晚让人取来的。我想你现在会更想穿你自己的衣服。”
这些衣物本应该在慈郎那间被黑衣男们打破门的廉价公寓里。
慈郎分不清,到底是该感谢对方,还是该畏惧对方如今的地位。
说畏惧,自然是因为伊集院在短时间内,就对他的情况了解到了这个程度,还能在没有慈郎许可的情况下,派人进入公寓取回他的东西。
说感谢,因为昨夜噩梦般的经历,慈郎确实如伊集院猜想的那样,很想穿属于自己的衣服,即使这些廉价衣服与这栋豪宅格格不入。
最终选择放弃思考的慈郎,无声道过谢,换好衣服,跟着伊集院和臣下楼。
慈郎一路都只看着伊集院和臣的背,直到进入餐厅。
狭长餐桌两头,坐着身穿高级和服的伊集院和臣的父母,左侧依次是伊集院和臣的大哥、大嫂和侄女。右侧空着,摆了两副餐具。
侍者开始撤走食物上的保温盅。
也就是说,这一桌伊集院,都在等他们起床?
慈郎脸色一白。
“父亲、母亲,久等了,”伊集院和臣语气平静地给慈郎找借口,“这位是我初中同学,望月慈郎。他声带发炎,由我代为问候。”
慈郎强自镇定地行礼。
看上去是伊集院母亲的美妇人,开口问和臣:“昨晚睡得怎么样?”
伊集院和臣:“不错。”
美妇人用手帕拭了拭眼角,竟站起来对慈郎弯腰一礼:“谢谢你,望月君。”
被大长辈行礼又无法说话的慈郎惊慌地看向伊集院和臣,伊集院和臣将视线投向坐在餐桌另一端的父亲。
那位表情严厉的家主宣布:“好了。用餐吧。”
此时刚过早上六点半。
半个小时后,慈郎跟着伊集院和臣乘车离开伊集院大宅。尽管没遇到什么不快遭遇,但因为本身精神紧张,当车子驶出伊集院大宅时,慈郎已经把刚才吃了什么都忘了。
这辆车很大,尽管内部空间完全不一样,慈郎还是想起了那辆把自己带去歌舞伎町的高级轿车,身体越来越僵。
伊集院和臣在和两个助理说着公务,慈郎靠着车门坐着,但毕竟是车内,即使刻意不去听,也还是会听到。
于是慈郎强迫自己思考,他看着车门,想如果车门突然失灵,他就会摔出去。但那也没什么。哦不对,他还有当抱枕的用处,如果摔出去,会给伊集院添麻烦,那车门还是不要失灵比较好。再想些什么好呢?车窗?
伊集院把助理准备好的便携手帐本交给慈郎,问:“你更愿意跟着我上班,还是先回我的住处?那里也有人照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