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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

阮月微定了定神,笑着上来拉张清绮的手,嗔道:“我看你是拿我做筏子,趁机去逛市坊。”

张清绮被拆穿了心思也不恼,嬉笑着道:“姊姊最知道我了。”

她悠悠地叹了口气:“谁叫我阿娘管得紧呢,连市坊都不许去,也只有借着上姊姊家来,出去松散松散。”

张夫人卢氏出身范阳卢氏,虽是庶女,到底是簪缨世家,对女儿也是比着世家闺秀来教养的。

“你就是太贪玩,”阮月微挽着她的手,把她带到房中,“夫人是为你着想,你过年就及笄了,已是大姑娘了,可不好再出门冶游。”

张清绮作势捂耳朵,晃着脑袋道:“好阿姊,你就别念我了。”

阮月微道:“我把你当亲妹妹才与你推心置腹呢。”

说着吩咐婢女端上香茶、鲜果和细糕饼来。

“对了阿姊,”张清绮忽然轻轻一拍脑门,“今日我在西市上瞧见个女郎,生得与你特别像!”

她说话一向夸大其词,阮月微不以为意地端起莲瓣纹龙泉窑小茶杯,啜了口香茶:“世上这么多人,有人同我有几分相似也不足为怪。”

嘴角的笑容却淡了。

张清绮却没注意到,自顾自眉飞色舞道:“阿姊你别不信,那女子与你少说有七分相似。”

她回想道,“不过眼角比你长一些,鼻梁比你直一些,嘴巴比你小一些。”

她站起身,用手在腰间比划:“那腰肢看起来比你还细……”

她眼珠子转了转,红着脸道:“也或许是曲线玲珑的缘故吧,总之该纤细的地方纤细,该丰腴的地方丰腴,也不知道怎么长的,我做梦都想长成那样。”

阮月微脸色越来越尴尬,张清绮丝毫没察觉,随手拈起个柿饼,伸出舌尖舔了口柿霜,露出个比柿霜还甜的微笑。

“长安城里竟有这样的女郎,倒不知是哪家的闺秀。”

张清绮摇摇头:“我听她官话说得不太好,大约是外乡人吧,看举止不像是大家闺秀。”

皱了皱眉:“不过我后来见她上了一辆马车,还有两个健仆跟着,又不像是小门小户的。”

阮月微自小在宫中长大,不似张清绮般不谙世事,一听她的描述,便隐约猜到那女子多半是高门的姬妾或外宅妇。

听说有人长得像她,阮月微已是不悦,听张清绮那意思,这女子还比她略胜一筹,就是加倍的不悦。

猜到那女子身份卑贱,阮月微一阵恶心。

和这等以色侍人的女子相提并论,对她这种大家闺秀来说无疑是一种亵渎玷污。

但是她又不能和张清绮直说,只是微微冷了脸色不发一言。

张清绮不擅察言观色,但与阮月微相交多年,见她半晌不说话,便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岔开话题道:“对了阿姊,你打开匣子看看,这是常家脂粉铺子新春的香粉面脂,还没摆在店里呢,全京城只有这么一盒,你看看合不合心意。”

阮月微却不去揭盖子,纤纤素手按在匣子上,语重心长对张清绮道:“曹大家有言,‘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涂脂抹粉,以姿色冶容为务,便是落了下乘……”

张清绮不服气地噘起嘴,明明他们这些素日玩在一起的小娘子中,就属阮姊姊最在意容貌,宁愿饿肚子也要保持不盈一握的细腰,她也是知道她爱美,这才巴巴地将自己都舍不得用的面脂香粉送来给她。

一片真心反倒换来这么一篇冠冕堂皇的教训,任谁都会不开心。

阮月微也觉自己过了些,执起好友的手道:“你别与我置气,我同你比自家姊妹还亲近,因此才这么直来直往地说话。”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眼圈渐渐红起来:“也不知今后还能不能时常如今日这般促膝长谈……”

张清绮听她说得诚挚,顿时把方才的不快抛在脑后:“我就说阿姊怎么变了,原来是当了太子妃娘娘,等不及要以身作则、立言垂范了……”

阮月微双颊一红,咬着唇嗔道:“你这利嘴的丫头!回头我告诉令堂去,保准罚你抄上一百遍《女诫》……”

“好阿姊饶了我吧,”张清绮告饶,“曹大家有你一个传人就够了……”

两人笑闹起来,张清绮便把脂粉铺子前偶遇的女子抛在了脑后。

阮月微心头却笼上隐隐约约的不安,仿佛一层淡淡的云翳。

……

随随不知道自己这替身已在正主那里挂了个号。

山池院的日子就如园中的池水般波澜不兴。

高嬷嬷撞了几次南墙,总算把《女诫》压回了箱底,改教随随《千字文》。

除了学认字之外,高嬷嬷又费了老鼻子劲纠正她的仪态和口音。

但这些东西毕竟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大家闺秀还未晓事便有傅母教导规矩礼仪,举手投足间的优雅端庄、仪态万方,哪是几天能学得像的。

硬拗出的“莲步轻移”、“笑不露齿”,只是东施效颦,说不出的矫揉造作,连高嬷嬷看着都觉伤眼,哪里敢给齐王殿下瞧,倒不如她原来的样子,虽然步伐大些,举手投足不拘小节,动作有些男子气,看着反而顺眼多了。

至于纠正口音就更难了,高嬷嬷在太后宫中时也□□天南海北的宫人,就没见过比鹿随随更笨的,一个音纠半天,过一夜又故态复萌。

几次一来,高嬷嬷便有些心灰意冷,自暴自弃道:“娘子在殿下跟前还是少开口吧。”

高嬷嬷劳心劳力,把自己折腾去了半条老命,鹿随随这边还是进展缓慢。

有一晚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筹莫展,脑袋里忽然灵光一闪,顿悟过来。

齐王殿下让她来□□鹿随随,又不是真要她把个猎户女□□成大家闺秀——再说阮月微是一般大家闺秀能比的吗?

饶是高嬷嬷不喜欢她,也不得不承认她样貌才情样样拔尖。

琴棋书画无不精通,作的诗文得过翰林院大学士的盛赞,一手丹青是跟着当世名家学的,琴艺更得了太后的真传。

莫说高嬷嬷自己也是半吊子,便是她能教,以鹿随随那天资,恐怕学到七老八十还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说到底,殿下也只是要个替代品,排解求而不得之苦,便如那木胎泥塑的美人偶,图个模样相似,她何必舍近求远,跟自己过不去呢?

高嬷嬷打定了主意不再钻牛角尖。翌日,她便让人去齐王府的库里取了些绫罗绸缎,找了裁缝来给随随量体裁衣。

她看了阮月微十多年,对她穿衣打扮上的喜好一清二楚,这小娘子的衣裳看着素雅,实则花的心思比谁都多,太后又铁了心地要把她嫁进东宫,什么好料子都紧着她。

外头请的裁缝绣娘自然不能和宫中绫锦坊的能工巧匠相比,王府那些御赐的贡品绫罗也不能拿来给个外宅用,只能选颜色质地相近的料子。

然而这猎户女丽质天成,披个麻袋也不掩国色,穿上那些素雅的衣裳,绾起倭堕髻,插戴上玉梳玉簪花钿,便如传奇里写的月宫仙娥一般。

高嬷嬷拿着胭脂,半天没找着下手的地方,真真是“却嫌脂粉污颜色”。

她只能按着记忆中阮月微的样子,把她眉尾往下拖,又将她深长的眼尾用粉盖短些。

这样仿着阮月微装扮好,远看几乎以假乱真——只是不能开口。

她的官话说得不好,而且音色也和阮月微很不一样。

高嬷嬷已经尽力,只能安慰自己,如此已是差强人意,殿下面前至少能交代过去。

不过齐王自那日起便没再来过山池院。

太子大婚在即,诸国使臣陆续到京,各节度使府也派了僚属来贺,齐王身为太子胞弟,也不能置身事外,哪里顾得上一个替身。

转眼一月有余,终于到了太子大婚的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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