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
“我是真的有话和你说啊!”
她混沌一片的脑子完全?不能接受自己的kindle居然被秦渡翻了个底朝天的事实——这件事实在是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他到底为什么突然要翻这个旧账?
那?时的许星洲还不知道答案。
秦渡终于开口道:“你说吧,你到底想说什么?”
许星洲脸色通红,小声道:“……师兄。”
秦渡嗯了一声,把许星洲往自己怀里揽了揽,在她额头上微微蹭了蹭。
“我觉得……”许星洲抱住他的脖子:“我还是去住院比较合适。”
秦渡:“……”
许星洲那?一瞬间,明显地感到秦渡的肌肉绷紧了。
窗外落雨淅淅沥沥,翠绿爬山虎被风撕扯了下来?,湿淋淋贴在墙外。
许星洲想了想道:“……师兄,你以前和我提起过,你不想让我去住院。但是其实住院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周围也不总是尖叫的人?……我以前住院的时候也交了很多朋友,虽然后面?复学之后作业太多就?失去了联系,但是在我康复的那?段时间,他们也给了我许多支持。”
秦渡冷淡道:“许星洲,这个话题我们明天再——”
“——我们现在说嘛。”可是他的小师妹抱住了他,有点要哭的意思:“师兄,我们现在说嘛。”
她像是缺乏安全?感似的。
秦渡几乎能感受到她温暖的呼吸:那?气?息穿过遥远的山岚与大海,温柔地抵达他的门前。
“……师兄,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我去住院。”
她贴着创口贴的手背上有些发青,是输液速度过快导致的淤血。那?一定很痛,秦渡想,因为许星洲的皮肉是那?么生嫩。
“你怕我在那?里难过,怕我觉得自己被抛弃了,你觉得自己能看好我,让我自己不觉得自己太过糟糕。我理解你是在保护……”
许星洲说话时有点语无伦次,秦渡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别说话了。
秦渡道:“你理解,然后呢?”
许星洲微微一怔。
秦渡沙哑道:“许星洲,说实话,从昨天我找不到你开始,我就?在考虑这个问题了。”
“我哥也好,你的医生也好,”秦渡说:“他们反复和我提起让你住院的事情,只是我一直没?有当?一回事。”
秦渡说:“许星洲。”
许星洲愣着,抬起了头。
然后他便不再说话,许星洲觉得胃火辣辣的,像是胃黏膜受损一般,也怕秦渡生气?不爱她了,于是红着鼻尖钻进了秦渡的怀里。
秦渡把许星洲揽进怀中,温暖掌心按在了女孩的腹部,揉了揉。
那?小腹摸上去柔柔软软,却?凉凉的,像是怎么都捂不热一般。
“……师兄最终,没?能照顾好你。”
秦渡说那?句话时,几乎像是在剜去自己心头的肉。
-
秦渡应该是有许多事情要做的。
秦渡马上就?要大四了——那?些要出国的早就?已经考G考T,那?些要参加秋招的也已经在人?生的关?键时期,他们急需辉煌的履历和丰富的工作经历来?让自己的人?生更上一个台阶,而许星洲却?用自己的病,把那?个天之骄子牢牢捆在了原地。
秦渡默认的那?一瞬间,她甚至觉得心里有种恶意的放松。
——你看,他果然觉得你拖累他了。
那?个黑糊糊的许星洲缩在淤泥里,这样?告诉躺在外面?的许星洲。
——他喜欢你没?错,可是那?句话你没?听过吗?‘你能喜欢上一只狗,却?不能爱上它’。许星洲你终究是外人?,连你的家?人?都不爱你,秦渡也只是把你当?成一个普通的交往对象而已。
许星洲窝在床上,肚子一丝丝的疼,秦渡站在暗沉光线中,给自己倒了杯水,一仰脖子,一饮而尽。
秦渡的太阳花隔在他们两个人?中间。
许星洲忍着眼泪想,那?就?够了啊。
还要什么呢?能有一个叫秦渡的青年喜欢许星洲,愿意在能力能及的地方给她以支持就?够了。
这就?好比一对情侣在高?三报志愿时没?有因为‘所谓的爱情’而报同一所大学一般,秦渡也不过是在被拖累时,做出了最理智的选择——连这种正常的事情都要闹别扭吗?
她高?中时,上一级有一个叫丹杨的学姐。那?个学姐疯狂迷恋当?红流量影星何川,为了何川放弃普通高?考去学了戏文?,那?简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许星洲当?年还劝了半天,最终也没?有劝动,最终只得以丹杨学姐为反面?教材,教育自己以后绝不能因为男人?而放弃自己的未来?。
结果到了现在……许星洲忍不住唾弃自己。
秦渡过了一会儿?,道:“小师妹,后天就?能出院了。”
许星洲埋在被子里,乖乖地嗯了一声。
“出院之后……”秦渡想了想又道:“师兄就?送你去精神卫生中心,你还是于典海主任主治。他确实是很有经验,师兄相?信他一定能治好你。”
许星洲揉了揉红红的眼睛,心想:大道理我都明白,可是我还是好舍不得师兄呀。
秦渡:“……”
秦渡大约意识到了许星洲的沉默,奇怪道:“怎么了?”
许星洲把脸埋在被子里,半天闷闷地、带着哭腔说:“……师兄,我肚子痛。”
许星洲身为一个资深人?渣,早就?练就?一身撒谎不脸红的功夫,加上她肚子确实也有点不得劲儿?,因此此时那?一声‘肚子疼’称得上石破天惊并真情实感,极度的令人?动容……
于是秦渡顺理成章地被吓了一跳,生怕许星洲洗胃留下什么后遗症,过来?用手捂住了许星洲的小肚子。
许星洲演了一会儿?肚子疼,有点演不下去,又小声加码:“师兄,比来?姨妈还要痛。”
秦渡心疼地道:“上次……上次疼哭了不是?师兄记得。”
秦渡揉按的力度恰到好处,手掌温暖,手指修长,有种男人?的坚实。
“嗯……”许小骗子舒服得眯起眼睛:“……师兄,肚子还痛。”
秦渡于是翻身上床,给骗子当?人?肉暖炉。
“知道疼就?行,”秦渡一拧许星洲的脸:“还敢吃药么?”
许星洲不回答,有点依赖地靠着秦渡。
上次发病的时候,许星洲想起,似乎是从来?不曾有人?来?探病的。
那?时她的奶奶的葬礼已经结束了,从此这世间没?有杨翠兰这个老人?。
许星洲住院的近半年的时间里,许星洲离开医院,都是为了给奶奶扫墓。
胡同里的邻居曾经来?过,连隔壁炸菜丸子很好吃的阿姨都来?了,他们给许星洲买了一些水果,尽到了身为邻居的责任,后来?他们便不再来?。
许星洲的同班同学——那?些和她追逐打闹过的,一起回家?的,在回家?路上一起买炸鸡柳和烤冷面?吃的同学们,被父母明令禁止去精神病院探病。后来?他们课业繁忙,从此忘了班上那?个因为抑郁症休学的许星洲。
唯一固定来?的,就?是许星洲的父亲——他一个周大概会来?一次。毕竟他是法定监护人?,因此要来?医院交钱,顺带尽一点父亲的义务。他会给许星洲买点吃的喝的,有时候给她捎两本书?,也许也会坐着陪她说说话,但是大意就?是‘洲洲,我对不起你’之类。
十九岁的许星洲躺在床上,想起那?些她十四岁的那?年的、夕阳金黄的下午。
她发病时不愿说话,床头挂着防自杀防出走的标签,隔壁床的学日?语的,躁郁症研究生破碎地唱着中岛美嘉的‘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而许星洲的生父坐在雕像一般的头婚生女的旁边儿?,坐立难安地等待一个瞬间。
——十四岁的许星洲清晰地知道他在等待什么:他在等待离开许星洲,回到自己的家?中的时机。
许星洲无法责怪他。
他只是不再需要许星洲这个女儿?了而已。
她只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这个中年人?,更无法原谅这对把她抛弃在世上的夫妻。
许星洲拽了拽秦渡的衣角,小声道:“师兄。”
——师兄,我想和你讲起那?些阳光灿烂的午后,那?些支持我一路走来?的病友。
睡在37号床的研究生姐姐是W大的高?材生,学的是商务日?语,她是双向患者,低落时能一个星期不说话。可是她和我讲过日?本从冲绳而起的樱花线,那?樱花线在人?间四月时,从冲绳逐渐蔓延过万里冰封的北海道,漫山野的樱吹如雪;她和我讲过W大的樱花和参天的法桐,珞珈山的壮阔和校园传说——她临走前鼓励那?个初三的女孩走远,再远一点,因为这世上还有百年都走不完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