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之后,庙堂回归宁静。
刘娥独自伫立在残烛光辉下,顿感万籁俱寂,心底鸦雀无声。
面前这织女石像仍是无声望她,悲伤含笑,竟有些像母亲平日里哀伤的笑颜。一时见,思绪万千,尽数涌上心头,却剪不断,理还乱。
刘娥缓缓屈膝,跪坐在蒲团上,傻傻仰望织女,忽地想起母亲的委曲求全,瞬时心酸不已,喃喃道:“织女娘娘也是痴情之人吧!小女适才的话太过冒昧了。我娘常说,个人,自有个人的难处!我一时竟忘了娘的话,冒犯了织女娘娘。实在是我的不对了!”
说完,孩子性地垂下头,没精打采地沉默了半晌。
落针可闻的宁静之后,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来了兴致,仰头朝织女甜甜笑道:“织女娘娘,你可看过《诗经》?《邶风`击鼓》篇,中有一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知织女娘娘可有赐予世间女子这般的美好姻缘?”
织女石像仍旧微笑,不言不语。
刘娥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兴奋的小脸渐渐有些沮丧,泄气道:“这世间哪有白首不离之一心人,不过是痴傻女子的奢望罢了!”
自言自语过后,刘娥觉着有些没趣了,爬起身,懒懒地给织女行了个礼,转身准备走。走了没几步,又玩心乍起,遂跑回织女跟前,眨眼调皮道:“对了,织女娘娘或许可以考虑考虑我刚才说的那个法子,把天宫闹个遍,或许还真就有戏了呢!”
话音未落,就听闻青黛色帘子后传来扑哧一声轻笑。声音很轻,在这深夜幽静的古庙里却格外的清晰,笑声在庙宇内荡漾开去,悠悠扬扬。
那嗤笑之人似乎出于礼数,忍了很久,但终究是忍不住,便笑出了声。既然已经暴露了行踪,那就索性又接下来毫无顾忌地笑了好几声。
笑声清朗温润,出自一个男子。
刘娥知道那人定是听见了自己的心底之话,立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咪一般炸了毛,又气又羞,没好气道:“谁躲在后面偷听,还不快出来!”
帘布掀起,走出一个约莫与刘娥同岁的少年。
少年英姿挺拔,身着一件墨蓝色银丝暗纹长衣,束一条湖蓝色绣纹腰带,中间缀满湖绿色碧玺扣子。除此之外,身上再无其他点缀,看着像是不知从那家跑出来的小护卫。
可这小护卫目清齿皓,气宇轩昂,竟又不像寻常人家来的。
刘娥怔了半刻,见他只是晶亮着双眼,微笑看着自己,更是可气:“你这,你这,”
结舌良久,仍是找不着可用的骂人之词,只得毫无杀伤力地怒道,“织女庙也是你这男子乱闯的,还,还偷听女子祈愿,简直,简直是不知礼数!”
少年不明所以地摊开双手:“我没偷听,只是在后面睡觉啊!不过……”少年想了想,倏地狡猾一笑,“我后来被你们吵醒了,然后,就只听见了你说的话!”
少年刻意强调了“只”字。
“你!”刘娥一时语塞,竟想不出有什么可反驳的,任由自己的脸被气得通红。
少年细细看她,笑意更浓。
刚才在帘子后面听见这山涧清溪般的声音,就觉得分外动听,像是林间的流水潺潺。接下来,他便忍不住一直侧耳倾听着这皎儿姑娘的话语,觉她是和寻常女子不一般的,更贪心地想一睹芳颜。
走出来的那一瞬,就只见荧荧烛光下,那小小人儿清丽若莲,肌肤晶莹胜雪,清透如玉。眉若流水,鼻如远山。
最是那一双明眸,黑若点漆,明若皓月。端的是漆黑异常,又似有清明月光在流淌。波光流转,竟像一双温暖小手攫住了他的心。
少年约莫是个爱使坏的性子,此刻,见女孩可爱笑脸已染上绯红,清澈双眸也溢满了羞愤,于是笑得愈发招摇。
刘娥见他笑,更气,拧拧嘴,咬牙切齿道:“你笑什么笑?”
少年立马收起笑容,委屈地耸肩:“皎儿姑娘不让笑,我不笑便是了!”
刘娥怔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几乎气急败坏:“你,你说什么,谁准你,谁准你叫我名字的?”
少年故作不知,扬起好看的眉,不解道:“这名字不是就给人叫的么?”
见刘娥差点儿给噎住,又恍然大悟道,“哦,皎儿是姑娘闺名吧?那果真是不可随便叫的,姑娘芳名几何?不如告诉我,我再好好称呼罢?”
刘娥知他是故意,忿忿道:“怎可告予你这小子!”
少年不愠不恼,笑道:“那我只能继续称呼姑娘为皎儿了,这可真是个好名字,‘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真真不错!”(注释7)
刘娥傻眼,这可不正是她最喜欢的诗中带“皎”字的诗句。他……
“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
他,简直,是在调戏她!
刘娥差点厥了过去,枉她向来口齿伶俐,今日先是被男子偷听去了心中私密,偏偏这男子不知羞,脸皮比城墙还厚。
她算是遇着克星了,咬牙强忍半天,羞愤啐道:“你这登徒浪子!”
少年不嗔不怪,竟咧嘴笑了起来,很有坏坏的味道:“哦?姑娘熟读《诗经》之《风》,通晓靡靡之音,理应豁达不俗才是,怎还会说我是登徒浪子?”
刘娥噎了个半死,他原来是在笑她刚才对织女说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姻缘。
世人对《诗经》颇有争议,只有男子读《雅》《颂》以观先秦之民风。但《风》大都描述男女爱恋,世人视之秽乱,本不是正经女儿家该读的书。她一小女子不但看了,还偏偏引用了一句男女恩爱的词句,当真是三观不正!
刘娥强定心绪,道:“孔子有云: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诗经》乃民间歌谣,由史官乐师编纂,孔老夫子亲自整理,如此淳朴直白,怎是靡靡之音?不过是有人其心不正,却怪到《诗经》头上。所谓人歪反倒去怪影子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