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皇宫紫宸殿,圣人坐于御台之上,底下跪着的,是他那三十年前执意嫁到裴家的皇姐。
慎靖长公主除了年节宫宴与天家大祭,已是许久未曾进宫了。
圣人自御台上看着她,目光怜悯:“慎靖皇姐当真要求朕下这般诏令?”
李怜晴跪伏在地,玄边的沉红大袖铺在光滑冰冷的地板之上。昏暗的大殿上,这抹颜色极为暗沉,像是她身上渗出的血。
“请陛下明鉴,裴鸿煊此人一直明白宣州莫家所求,默许裴涉与莫兰泽窃取皇城消息与丞相府财物,并那粮草一案,也在裴鸿煊默许之下!”
圣人目光巨变:“此言当真?”
李夫人伏地叩首:“知夫犯大错而不报,是为不仁;罪及家人而不匿,是为不忠;天家大祭而未至,是为不孝……罪妇任凭陛下发落。”
圣人不由心生不忍:“皇姐乃天家长公主,裴相有罪,也不会祸及于你。这般种种……朕不会追究皇姐。”
李怜晴伏在地上,深深垂下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难堪。
及笄之年,太子信誓旦旦:皇姐这般温柔贤淑,定要嫁与天底下最好的男子!
她与他亲密无间,好到令所有曾言天家亲缘凉薄的人羡慕不已。可身世叫太子知道后,这大秦最尊贵的少年,未来的天子目光便是变了。
好在先帝松口赐婚,她嫁给了心心念念的良人。
如今却也是她,向已经坐上龙椅的他,说出将那辛苦求来的良人打入万丈深渊的消息。
李夫人眨下眼中不合时宜的泪意,将心头涩然掩下:“罪妇深知陛下重情义,裴鸿煊此人之恶并不比莫家少半分,且这几十年来……”
她咬住了牙,并未将过于不堪的怨恨说出口,只哀求道:“罪妇深知他惹怒陛下,可我儿裴修明,他今载才中进士,他什么都不知道……”
圣人深深地叹了口气。
记忆中的皇姐勇敢而温柔,纵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也不肯透露一丝出来。
如今第一次看到她放下尊严,将几十年来的委屈和痛苦都展露出来,弯下骄傲的背脊苦苦哀求,只为求得儿子的一条生路。
“裴家之事朕定会追究,皇姐所求,朕也会答应。”
宽阔而冷清的大殿上,圣人虽然说的是答应的话,却也带了一丝几不可闻的冷意和高高在上。
李夫人心下一松,缓缓地跪坐下来。
圣人却并未叫她下去,而是慢慢自御台上走了下来,一步一步响在空旷的大殿中,无端让人渐渐绷紧了背脊。
李夫人并未抬起眼,只感到面前蔓延上来一片阴影。
“朕不知皇姐是重情重义,还是薄情寡义。”
圣人站在李夫人身前,低垂的视线之下只能看见一双金线腾龙,缀着东珠的御靴:“皇姐对裴相重情,却对朕寡意。明明幼时与朕亲密无比,朕对瑾瑜夸下寥寥几句,皇姐也要对他不假辞色,避如蛇蝎。”
李夫人衣袖掩盖下的手指渐渐攥紧,额上滑落冷汗:“陛下,我并未对瑾瑜有任何偏见……”
圣人轻叹。
“朕看见瑾瑜,便想到了朕幼时与皇姐之间……当年朕还不是太子,在众皇子之间默默无闻,是长在先太后膝下的皇姐护了朕十年,皇姐突闻身世后,却对朕避之不及。”
他已经是大秦至高无上的帝王,是天下九州无可置疑的共主,年少时的失望和不甘却让他红了眼,不复丝毫冷静。
“几十年了,皇姐能否告诉朕,你当年在逃避什么?”
“皇姐能否告诉朕,为何瑾瑜自灾乱中好不容易回来,皇姐却对他如此冷漠?”
李怜晴避了三十年,该来的,还是来了。
早已按下的恐惧又爬上心头,她闭上眼睛,终于肯对它妥协:“陛下……我愧对瑾瑜。”
圣人眸子微颤。
李怜晴缓缓地,将从未展露的伤口一字一句,对这位名义上的弟弟讲出:“我发现裴鸿煊如此爱重那莫家女的时候,已经身怀有孕。”
“那时多么心高气傲啊,负气出走却没盼来他接我,是在孤立无援的荒郊野岭,一个人孤零零地生下了瑾瑜。我明明是天家的公主,幕天席地,毫无尊严地去闯鬼门关的时候,他和那个女人在……”
她闭着眼,视线之中全是昏暗的血红。
圣人手上渐渐现了青筋。
李怜晴甚至还轻轻地,淡淡地笑了一下。
“那孩子……很像陛下。”
她语气轻缓得像在做梦:“是还未成为太子的陛下,那沉默的眼神……是一模一样的。是我对他有深深介怀,是我妄自将对裴鸿煊的痛苦,对陛下的悔恨转到了他的身上……是我的罪过。”
圣人良久未曾说出任何一字。
几十年了,他的皇姐已经被磋磨成了如今的模样。
他一根一根放开了自己的手指,用冰冷得十分压抑的声音向殿外道:“宣裴鸿煊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