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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书

月上中梢,繁星密布,朗朗夜空之下一道黑影急速掠过林梢,擦过林叶间宛如微风拂过,很快就消失了踪迹。不多时,影子落在沁春园僻静的角落,矮身隐进一株参天巨树茂密的枝桠中。

他记得,傍晚时分就是在这里找到和瑾的……即恒在林梢间探出头,四下打量这个被葱郁的树木充塞的幽僻之地,屏住呼吸感应四处生物活动的气息。

食人鬼追上来了?这不可能。月孕之夜时,他卸掉了那个东西的四肢关节,即便它不畏疼痛不顾死活地追杀和瑾,可在短时间内也是站不起来的。更不用说追到这百里之外的沁春园。

和瑾所看到的或许另外一种东西。

然而到底是什么缠在和瑾身边,是人,还是妖物?

即恒纵身跃向相邻的另一株矮木,足尖轻点踏在树梢,几番借力轻而易举攀上了巨树的顶端,在月光下俯瞰着沉入宁夜中的古老园林。沁春园在十六年前毁于战火,但园林本身已颇有些历史,但凡古物大多藏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即便是重新修筑也不见得能将邪祟驱除干净。

何况和瑾体阴,本就极易吸引一些道不明的妖物。如今已是他皇城一行最后关键的几日,若在这里出了岔子,那么将近一个月的努力都要功亏一篑。

——如果你真有心,就不该拖到今天。可既然已经到了今天,就别再纠缠不清。

成盛青说得对,他不该纠缠不清,给她一个虚无的念想。她是皇族,是人类;而他只是个游侠,是天地间无处可归的幽灵。不论身世和经历都天差地别,人生轨迹也本不该有所交集。

相遇与相识,都是一次短暂的意外。

即恒从未如此认真地考虑过同某个人之间的关系,他在中原大陆游荡了许多年,遇到过数也数不清的人,有的曾经眷恋,有的反目成仇,有的形同陌路,有的干脆忘得一干二净。而更多的,则随着时间流逝,再也不曾重逢,不曾回首。

离开一个地方,忘掉是最有效的良药。等他离开天罗过个三五年,甚至一年半载,他就会将在天罗发生的种种自记忆中掩埋,永远不会翻起。

不论是成盛青、柳絮、护卫队,还是和瑾,都只是他人生里的过眼烟云,什么都不会留下。他能做的,仅仅是在与他们相遇期间,完成情谊内的本分。一如当日带领青云帮几战白鹭会,他既做了帮主,就该尽帮主的本分;但遭到背叛,情谊已尽,就果断离开。

尔后,各自奔天涯。

夜里起了风,将树叶吹得哗哗作响,也将即恒心头萧瑟的思绪吹乱。他蓦地凝神,依稀自风中嗅到了人的气息从远至近而来。那种阴沉而强势的气息,带着压倒性的肆虐意味,在过去一个月里时时压迫着他的神经,他恐怕是忘不掉的。

即恒立时翻身而下,将身体完全隐没在繁茂的林叶中,只拨开一小根树枝静静等待。须臾,便闻得一前一后两个脚步声踏着草地前来,宫灯在摇晃中发出影影绰绰的微光。高公公在前持着宫灯,一面引路一面回头细声细语道:“陛下,这里草木杂多,您可要留心点脚下。”

天罗的皇帝陛下避开挡路的顽石,冷峻的容颜在灯火中映出分外森寒的轮廓,他目视前方黑夜,步伐随意而残忍地踏在野花丛上,衣袂拂过矮枝,惊起虫声一片。

两人自即恒眼底下走过,即恒收起气息,常人根本无法察觉到他的存在。他俯身凝视着陛下头顶的玉冠自眼前移过,背上伤口有如烧灼般发烫,百鞭挥落下男人愉悦的笑意自脑海浮起,胸腔内涌动的气血转瞬化为杀意……

“什么人?”陛下倏尔回头,对着虚空的夜色厉喝。

高公公吓得一哆嗦,宫灯晃得更加厉害。他停住老迈的脚步转过身,见四周树木葱葱,夜色森然,哪里有什么人,便小心翼翼地说:“陛下,许是风吧。”

陛下虽心有疑虑,但四处环顾一圈后亦没有再发现可疑之处,只得作罢,回身对高公公问道:“还有多久?”

高公公观望夜空,躬身回答:“快到了,陛下。先皇下令幽禁隐姑,不得被任何人发现,自是越偏僻越好。”

“越偏僻越好?”陛下轻嗤,冷冷笑道,“只要人还活着,就迟早会被发现。远的不说,今日小瑾误打误撞跑进来,你敢说她没有看到吗?”

高公公闻言身形凝滞,脸上的笑容在灯火下显出几分僵硬。

陛下勾起唇角,眼里闪烁着说不清是幸灾乐祸还是狠戾残暴的光芒,一字字道:“还有暮成雪。”

树梢在夜风中轻轻拂动,一股凉风袭来,从敞开的袖口钻进去,激起一片的鸡皮疙瘩。深夜出行的两人在短暂的宁默后继续踏上前途未知的夜路,只是气氛陡然间凝固,似有弓弦逐渐绷紧,为清风徐徐的夜色添了一笔浓重的乌墨。

无人察觉到一个人影紧紧追随在他们几步开外,直到前方亮起微弱的灯火,一幢摇摇欲坠的破败房子映入眼帘,那黑影才止住跟踪,重新躲入茂林。

高公公借着宫灯伸长脖子遥望四周,他无谓的举动引来陛下不耐的嘲讽:“行了,有人跟着你这眼睛也看不见。在外面守着。”

“万万不可,陛下。”高公公一听慌了神,急忙谏言,“隐姑如今已疯魔,万一发起狂来伤到了陛下,老奴万死难辞其咎……”

陛下冷哼打断:“朕会怕一个疯妇?”见高公公花白的胡须微颤,他向木门扫去凉淡的目光,轻叹道,“也罢,这是先皇留给你的责任。你便随朕一起,去拷问。”

最后的三个字语气轻松淡然,便像是吩咐奴仆一起出游般自然。男人狭长的眼眸眯起,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那是胜利者即将要俯视战败者时所特有的,高傲和蔑视。

因为这扇门里关押的,正是十六年前那场叛乱中的战败者,沁春园大火中除了被救走的小公主外,唯一的幸存者。

残破的木门仿佛不堪重负般发出沉重的悲鸣,在高公公慎重的力道下缓缓被推开。屋内昏暗的灯光应声透出,将满室狼藉与肮脏盖上一层诡谲的阴森,在这荒郊僻壤处分外瘆人。

而更可怖的是蜷缩在墙角的人影,脏乱的长发覆面,看不清容颜,唯独一双发亮的眼睛藏于蓬发在夜中闪烁着异常的光芒。粗布麻衣遮蔽下的身体干枯犹如骷髅,佝偻的身躯下半身竟只有一半,两条腿自膝盖处被生生截了去!

“陛下,请。”高公公刻意别开视线,不去看那形同枯尸的囚犯,躬身立于门边。

饶是陛下亲眼所见如此惨状,也不禁咋舌,然而在最初的惊愕过后,他的脸上便又浮起一丝玩味的笑意,眼眸深沉地瞥了高公公一眼:“看来公公当年也是意气风发,手段高人一等。”

高公公闻言全身绷得笔直,扯了扯僵硬的嘴角:“是……是先皇的旨意……”

陛下发出一声冷笑,蹙眉在满是脏污的屋里扫视一番,踢开散落在地的杂物,信步来到断脚的女人身前。他俯身凝住女人发亮的眼,那疯妇既不怕也不躲,明眸藏在乱发之下一眨不眨回视他,良久,似是心有所动,咬着手指吃吃地笑了起来。

看着她这般模样,陛下不禁唏嘘。隐公主当年也是倾倒众生的美人儿,如今却成了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他那个以仁爱名留青史的父皇发起狠来,哪里是他能比得上的。陛下轻叹了口气,伸手欲抚女人黝黑的面颊,女人蓦地却偏过头,躲开了他的手。

即便她疯了,也记得仇人之子吗?陛下收回手,轻声叹息道:“朕……也该叫你一声姑姑的。”

听到这一声呼唤,隐公主眸间闪过一丝异光,她转过脸睁大眼,又伸出黑乎乎的手揪住陛下的衣襟,似要将眼前这个高大的男子仔仔细细看个清明,仿佛能透过他看到昔日仇敌的样貌。

陛下斜眼瞥到她满手的污泥,蹙起眉不悦地推开了她的手。隐公主一时失力,重心不稳就向前摔倒在地,额头重重撞在地上磕出骇人的声响。高公公贮于门边,闻声亦是白眉紧皱,身体僵硬。

显然女人已经习惯了磕磕碰碰,她趴在地上仰起脸,双目炯炯仍是紧盯陛下,任额前鲜血直流,并不觉疼痛。

被这样专注的疯子看着,任谁都会起一身鸡皮疙瘩。陛下无奈地别过视线,拷问的想法看来是白费了,他回头看向门边沉默无声的老人,花白的长眉遮盖了双目,昏黄的烛光将老人厚实的身躯压塌,犹如瞬间苍老十岁。

先皇在政期,当得是一代明君,可他背后所犯下的弥天大罪都是交由这个宦臣一手掌持。而今此等罪人成就了明君贤名,却仍要继续苟延残喘下来,为当年所犯下之事欲盖弥彰。不可否认,高公公对先皇的忠诚有时让陛下很是嫉妒。

不过陛下疑心甚重,即便真有这等忠臣,他也不会深信就是。

十六年前瑞王率领叛军攻下沁春园,逼死玉妃,血洗园林。而眼前这个断脚的女人正是瑞王的胞妹,当年陪伴待产的玉妃一同住进沁春园,却私通叛军攻城掠池,导致了沁春园惨剧。当皇家军队自京都赶到时,沁春园已被夷为平地,叛军连夜撤走,先皇只抓捕了护送隐公主的小支逃军。

隐公主被瑞王抛弃,不幸被捕,先皇将失去爱妃的愤怒尽数发泄在异母妹妹身上,对她施以虐刑。截去了双脚,幽禁在杳无人迹之处,让她自生自灭。可怜玉妃无辜受牵连,佳人一缕芳魂就此香消玉殒……先皇因此才对她留下的女儿百般疼爱,借以弥补内心缺憾。

然而当年沁春园事件的结局却令所有人大出意料,叛军自沁春园撤离,闻风而逃后竟就此失去了踪迹,如同凭空消失般,在这整整十六年里都不曾重新出现。有传闻他们找到了传说中的宝岛,在聚敛财富等待时机,而无形中证实这个传闻最有力的证据,便是隐公主的苟且偷生。

她从一个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女沦落成废人,身心皆受重创,即便是先皇都在等待她忍受不了煎熬自尽的那一天,可是她一年又一年地熬下来了。在流言蜚语肆虐的时下,先皇不得不时刻提防着这个隐患,于是他有意留下隐公主的性命,意在有朝一日能利用她找到叛军窝藏的据点,将之一网打尽。

可是世事难料,直到他病亡的那一天,他都没有等到瑞王再度起兵。而隐公主最终无法忍受非人的折磨,精神失常了。

陛下认为叛军死灰复燃是迟早的事,执政这五年里各地蠢蠢欲动的消息他都默记在心,隐公主的一举一动自然也有人时刻监视。而此番借和瑾诞辰,重修沁春园,故地重游,便是先发制人!

他将隐公主的神情尽数收于眼底,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暂时作罢。负手信步在破屋中游荡,仿若平时在御花园游赏般自得其乐,高公公不知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只道陛下平日里可不喜欢这种脏污的地方,便张口艰涩地说道:“陛下,隐姑已疯,难成气候,怕是我们多虑了。此地多有不洁,陛下龙体为先,还是回去再做定夺吧。”

陛下听闻却勾起若有所思的笑意,他扭头看了看疯疯癫癫的女人,又看向忧心忡忡的老人,不由嗤笑:“想不到高公公也有畏惧的事。你是如此害怕直面自己曾经的罪证,想要快点离开吗?朕说过,你不愿留下,朕不会强求你。”

高公公脸色惨白,几番欲言又止,终是低下头不再言语,只道:“老奴不敢。”

陛下不再理他,自顾自在屋子里晃荡。这木屋狭小,所陈列的东西一目了然,然而他还是十分用心地一一扫过每一处角落,锐利的目光终于落在一只巴掌大的瓷瓶上。在铺满灰尘的屋子里,只有这只瓶子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极其郑重地藏于矮桌之下,生怕被人发现。

不待陛下走近,那只瓶子已□□枯的手臂捞走,隐公主清明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惊慌,将那瓷瓶牢牢抱在怀里。陛下二话不说上前去夺,隐公主无法行走,仓皇间便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本以为他能因此退却,却不曾料到陛下非但没有抽回手,凝住她的目光里反而渐渐浮起一丝得意的笑意。

她怔愣地松开口,突然明白了什么,望住男人的眸中瞬时涌上愤恨与怨毒。

高公公见陛下受难,本欲上前效犬马之劳,却猝不及防撞上隐公主流露出的眼神,脸色骤变。

“哈哈哈!姑姑啊姑姑。”陛下大笑起来,“你不愧是父皇的姊妹,论心计父皇哪里能比得过你。十六年忍辱负重,五年装疯卖傻,你也真能熬。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怎么在某些事上,你就真傻了呢?”

话音刚落,他出手如电硬是夺走了隐公主怀里的瓷瓶。隐公主发出尖锐而凄厉的哀嚎,匍匐在地嘶喊道:“还给我,还给我!你们这些叛徒没有资格碰它!快还给我!”

“叛徒?”陛下挑起眉梢,不悦地喃喃。他举起手中瓷瓶,作势要砸,隐公主直起上身去接,形同骷髅的脸庞自沾满污泥的发间露出,尽数暴露在烛光下。那张曾经风华绝代的脸如今已是惨不忍睹,令痛下决心旁观的高公公终是忍不住上前劝阻道:“陛下,她已经疯了,就别再折磨她了。这瓶子里只有一些灰烬,什么都没留下……”

陛下不以为然,两指捏住瓶口悬于半空,欲扔不扔:“刚才她的眼神,是一个疯子会有的吗?高公公,你别因为内疚就两眼抹黑。依朕看来,你的眼睛是越来越不行了。”

高公公张了张嘴,心知再劝不动,只好闭了嘴退到一边。

陛下转目凝住极力想要抢回瓷瓶的隐公主,蹲身在她面前,弯起唇角露出充满恶意的笑容。隐公主察觉了他的意图,睁大眼睛抓住他的衣袖嘶声哀求道:“不要——!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求你不要!”

因为恐惧而愈发狰狞的面容让陛下不忍多看,到底是自己的长辈,面对长辈这般恳求,陛下终是受缚于道德,打消了作弄她的念头。随手这么一抛,便将隐公主视若生命的瓷瓶交还给了她。

“什么‘天书’,不过一张纸,烧了就是一堆灰,姑姑至于抛弃尊严向侄儿低三下四地恳求吗?”他说是这么说,然而嘴角尚挂着一抹快意的笑容。

隐公主将瓷瓶紧拥在怀,失声痛哭,听得陛下嘲讽,猛地抬起骷髅脸,痛骂道:“你跟你父亲一样没有人性,你们这两个叛徒!违背天道,妄图篡改天命,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

陛下不屑地哼笑:“天命?你指的,就是那张废纸上写的东西?”他扫了一眼瓷瓶,那里面仅剩一些纸屑的灰烬,同那可笑的天命一起在火中焚毁,“可如今坐上王之宝座的人是朕。真可惜呢,不是‘天书’里预示的那个人,你毕生所信奉的东西,它一点都不准。”

“因为你父亲违背天命,篡夺了本应属于瑞王的帝位,才有你的今天。这皇位本不属于你!”隐公主迎着陛下的嗤笑,咬牙切齿地怒骂。

“可它现在属于朕!”陛下抓起她干瘦的脖颈,扯着嘴角笑道,“‘身负海棠烙印之人将荣登王座,统御天下’,你已经把这句谎言说了十六年,可有曾想过,你所期待的那个人从一开始——根本就没有继承王位的资格!”

他单手握起隐公主的脖颈,仿佛稍一用力都可能将其捏断,闷笑一声道:“你信不信,不论天书上如何预言,现在只要朕一句话,她的生死便在覆掌之间。朕想让她死,她就得死;朕想让她活,她就不准死。”

一字一句清晰的陈述比任何毒咒都更加有力地刺入隐公主的心脏,她双唇发白,紧紧握住瓷瓶的手也逐渐松了力道,无力垂下。清河般透亮的目中溢出痛苦的泪水,将她满是污泥的脸庞冲刷出一道又一道的水痕,如血迹般触目。

对手的伏弱就是胜利者最大的欢愉,虽说如此,但得胜于一个废人,着实没能让陛下得到多少快意。隐公主既然没疯,他理应要逼问瑞王与叛军的事宜,可是当他看向伏地痛哭、溃不成军的女人时,突然觉得意兴阑珊,临时改了主意。

离开破屋之前,陛下突地停住脚步,回过身对隐公主说:“姑姑,作为侄儿对你的一点敬意,让朕告诉你一件事吧。”

隐公主没有抬起头来,可是陛下知道她在听:“其实今天,你应该已经见过她了。”

撂下这一句话,陛下踏出破屋,扬长而去。身后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嚎,为这抹夜色增添了许多值得回味的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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