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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 Sonda·

塞维利亚有许多小酒馆,像群星一般分布在错综复杂的小巷之中,有些热闹得每晚都能将吧台后的酒桶储藏喝得一干二净,吐出的秽物铺满街道;有些隐蔽得连名字也没有,灯光昏暗得让人看不清酒杯里装的是什么,酒保永远躲在阴影当中,不听到召唤绝不现身。

莱亚斯就坐在这么一间酒馆中。粗糙的桌布上沾了一层洗不掉的灰尘,一小杯红酒放在他面前,旁边还有大麦面包,奶酪,鹰嘴豆与菠菜的杂烩,以及一小碟炸奶酪肉卷,都是塞维利亚当地随处可见的小吃。

这是莱亚斯的晚餐,已然冰冷了。整间小酒馆里只有一个顾客,窗帘全放了下来,遮蔽了在他桌上缓缓地燃烧着一小截蜡烛的焰光。从外面打量,只能看见被黑暗笼罩的酒馆,如同打烊了一般。自然便也不会有人光顾。莱亚斯给了酒保一个金币——这已经远超任何酒馆在一个晚上能得到的收入——如今他恐怕正另一间酒馆中纵情享乐,将刚进自己裤腰带的钱又塞进别人的裤腰带中去。

实际上,别说酒馆,或者是结合了支院及旅店的酒馆,塞维利亚什么都有,任何人所能想象到的乐趣都能在这座城市中得到满足。倘若说伊斯坦布尔是东方的翡翠之城,那么这就是坐落在欧洲的黄金之港——当驶入塞维利亚时,人们的确能看见黄澄澄的金子在这座城市闪耀,那是坐落在瓜达尔基维尔河上的军事瞭望塔,被西班牙人贴上了层层黄金,肆无忌惮地炫耀着他们从远洋贸易中得到的财富。

是的,数不胜数的财富,最漂亮的女人,难得一见的能人异士,最强大的船舰,最厉害的武器,来自世界各地的奇珍异宝,奇禽异兽,甚至是只有在东方才能找到的名贵商品,都能在塞维利亚找到——前提是,你得知道门路。

而莱亚斯来此要找的是人,是一只小小的狡猾灰冠雀。

直布罗陀海峡以外,所有西班牙及葡萄牙的大型港口都有他派遣的手下盯梢——甚至远在北非的大加纳利群岛也不例外。任何一个能够为停靠船只提供修理服务或者是资源的港口,莱亚斯都严密监视着。哪怕只是一艘小小的海盗船被抢劫击沉这样的事情,也会被立刻禀报。

灰冠雀号在逃脱时严重受损,不可能支持长途航行,叶可船长必须找一个地方躲藏,恢复元气,修理船只,还要为自己找来足够的金钱,好用于购买补给,这是毋庸置疑的。

他知道对方会在哪里出现,他知道对方将要去何处,他知道对方需要什么。就寻找的门路而言,有这些线索也已经绰绰有余了。过去,凭借着更少的线索,莱亚斯也曾为他的父亲找到逃跑的叛徒——当然,那一次还少不了杰克的帮助。

可这一次,他在热那亚银行前蹲守了两个星期,仍然一无所获。

他的大副与二副不止一次地暗示过,也许他们该换个港口,换个地方,甚至提出了叶可船长弃船上岸,解散船员,从此隐名埋姓的可能性。

不,那不可能。一个甘愿泯然众人的船长,又怎会有与自己父亲叫板的勇气?

一丝荒谬的焦躁,自心中升起。就像是挠不着的痒,让人想一刀刺入皮肉,痛痛快快地用锋刃挑出这忧虑的思绪,甩丢出去。

莱亚斯有直觉。

精准无比,数次拯救了他性命的直觉,告诉他叶可船长仍然在塞维利亚,他在等待,对方也在等待,看谁先失去耐心,谁就输了。

然而,叶可船长可以在这座城市里躲藏上好几个月,他却等不了那么久。父亲因为穆罕默德王子被杀一事,在苏丹面前已经失去了宠信。他如今还没有被因此而罢免,甚至处死的原因便是如今奥斯曼帝国与神圣联盟正处于战争之中,而巴巴罗萨·海雷丁是唯一能将联盟海军阻挡于爱琴海以外的将领。父亲一走,奥斯曼帝国海军中便再也没了能与安德烈亚·多利亚抗衡的上将。

可谁也不知道战争将在何时结束,而苏丹又会在何时决定巴巴罗萨·海雷丁对他已毫无用处。如今的苏丹已不再是莱亚斯从小便听着其雄才伟略故事长大的英明君主,他的巅峰岁月已然逝去,这在奥斯曼宫廷内已是心照不宣的事实——尤其是在易卜拉欣大帕夏,穆斯塔法王子,以及所有与他们有牵连的人接连被处死以后,再如何对苏丹心存幻想的忠臣,都不得不承认,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苏莱曼大帝,如今的判断力与理智已大不如以前了。

这就意味着,巴巴罗萨·海雷丁如今的处境岌岌可危。只要叶可船长仍在逃亡,就总有一把铡刀悬在父亲头上。

“将叶可船长那长着臭熏熏金发的脑袋带给我,”父亲因为愤怒而变得十分低沉的声音犹在耳旁,“到那时,你便不再是个卑微低贱的私生子,你是巴巴罗萨·海雷丁帕夏,地中海海盗之王,奥斯曼帝国海军上将,阿尔及尔昔日统治者的儿子,甚至,如果你在那之后表现出色,还有可能成为他的继承人。”

“是的,帕夏。”莱亚斯低下头去,恭敬地应诺。

他从来都只是巴巴罗萨·海雷丁的一枚棋子,不是他的儿子。

莱亚斯对自己是什么地位知道的很清楚,因为父亲从来没让他遗忘过。巴巴罗萨·海雷丁看他的眼神犹如在看一把刀,一艘船,一柄火|枪,一个有利用价值的物品,而不是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人。他的母亲只是一个低贱的摩里斯科女奴,连名字都没有,而他则是她短暂受宠的结果。若不是他聪明,大胆,在母亲还没有被父亲厌倦的时候就展现出了异于常人的天赋。他如今也就不过是一个被安置在伊斯坦布尔郊外小房子里的男孩,与一切荣华富贵或权势无缘。尽管他与正妻所生的孩子没有任何不同。

父亲这个词,只能存在于莱亚斯心中,绝不能唤出。

但他想要的很简单,既不是被承认也不是被指定为继承人,他只想堂堂正正地喊对方一声“爸爸”,并亲耳听见他说,自己是令他感到骄傲的儿子。

仅此而已。

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抓住叶可船长。

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莱亚斯一直派遣自己的手下四处打听与叶可船长有关的消息。他此前的确对他的大名略有耳闻,知道他收费高昂得吓人,但从来没失手过一笔生意,而且运送速度是所有走私商人中最快的——最特别的一点,是他船上没有一个男人,上至大副二副,下到水手杂役,全都由女人担任。莱亚斯记得自己当时还为此嗤笑了几声,认为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船上的工作繁重而且辛劳,又怎是几个女人能够应付的?只怕是他的确有几个女性船员,被人以讹传讹,才有了这种谣言。

半个月过去了,莱亚斯分布在地中海各大港口的手下打听到的情报如同沙尘暴一般送往塞维利亚,但他对这走私船长的了解,却不比半个月前多多少。

最令他惊讶的是,竟然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出叶可的长相——知道对方有一头耀眼至极的金发,还是从灰冠雀号手下逃走的那两艘炮艇带来的消息,但是距离隔得太远,那些炮手又只顾着逃跑,除了金发,他们就连船长身高几何,体型胖瘦都说不清楚。他的手下问遍了各大港口附近居住的渔民,居民,港务官员,甚至是其他的经常出没于此港口的走私船长,海盗船长,私掠船船长,他们的确都听说过他的名声,也曾在港口见过灰冠雀号,然而谁也没真正地与叶可打过照面,更别说他船上的其他船员了。

从这一点来看,叶可的狡猾及谨慎程度,远远超过莱亚斯的想象。他一直以为,以自己的头脑而言,要抓住一个区区的走私船长根本算不上困难,而今才知道,他实在太过小看这个对手。

叶可似乎从不上岸,也从不与走私中介以外的人打交道,没有哪个与他做过生意的人知道如何直接与他联系,各大港口的官员不是被他贿赂了,就是被他威胁了,虽然留下了灰冠雀号的出入记录,却没有任何除此以外的详细资料留下。从打听到的消息来看,即便过往有船只近距离接触过灰冠雀号,恐怕早就都葬身地中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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