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 三个人立刻面面相觑。
难道好事儿真要来了?颐行的心霎时吊起来老高,心想才刚在川岩明秀和皇帝的那通切磋,果然奏效, 这才多长时候啊, 居然说来就来了?
很好,非常好,终于能省下那些金锞子了。就因为见天要向皇帝纳“好信儿税”, 弄得她这阵子连打赏都抠抠索索, 不敢动那些零碎的金银角子。如今好了, 时来运转了,少了那笔支出, 手头上能宽裕许多。至于留给知愿的那些钱, 也可好好保管不必动用了, 等找个时机再向皇帝打探, 问明了人在哪儿,送到她手里, 就算尽了姑爸对她的心了。
银朱和含珍也忙起来,给她预备了信期里该用的东西,因中晌她嘴馋吃过冰,大夏天里还得冲汤婆给她捂肚子。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半晌,颐行坐在床上, 仿佛产妇等着生孩子似的,擎等着见红。谁知足足等了两个时辰, 等到入夜,也没见好信儿造访。
含珍说不急, “正是欲来不来的时候,大抵都是这样, 先给您个预兆,让您筹备起来。左不过就是这几日,您行动上头须留点儿神,时时注意自己的亵裤,千万别弄脏了衣裳,叫人看见笑话。”
颐行点点头,“我都记下了,明儿上热河泉去,你把东西带上,以备不时之需。”
含珍道好,又问:“您这会子还疼不疼呢?疼起来究竟是怎么个疼法儿?”
颐行仔细品了品,说这会儿好些了,“就是胀痛,小肚子里坠坠的。”
含珍笑着说八成有谱儿,“往后可不能贪凉了,手腕子脚腕子不能吹凉风,也不能见天闹着要吃冰了。否则寒气进了身子,信期里多受罪的,女孩儿吃亏就吃亏在这上头,不像爷们儿那么洒脱,来去方便。”
银朱在一旁收拾老姑奶奶的衣袍,提溜着两肩比划,“含珍姐姐,咱们主儿这程子长高了好些,衬衣的下摆和袖子显见的都短了,回头得找四执库随扈的人,让他们重新预备两件。”
含珍说正是呢,“这当间儿憋着劲儿地长个子,等信期一到,往后长得就慢了。”
颐行裹着被褥唔了声,“长那么高做什么,浪费衣料。”说着犯了困,倒下来把汤婆子搁到一旁,就势睡着了。
本以为当天夜里能有个准信儿的,结果空欢喜一场,竟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
第二天起来,坐在妆台前让银朱给她梳妆,揭开那个象牙嵌红木首饰匣的盖子,瞧了里头金锞子一眼,显见的越来越少,实在不忍再数,重新将盖子盖了起来。
待一切收拾停当,她站在镜前整整衣襟,扶了扶头上钿子。正要出门,见荣葆一路从院门上飞奔进来,到了屋里一打千儿,说:“回主儿话,和妃娘娘跟前人又往上帝阁那头去了。流杯亭门附近有处院子,专用来收容先帝朝嫔妃,那个彤常在就在里头住着。和妃打发宫女过去传话,想必是通报万岁爷今儿行程,主子既预先知道,且想想法子,早做防备吧。”
颐行略沉吟了下道:“今儿是中元,祭殿里不光有后宫嫔妃参拜,前朝的官员和宗室们也要行祭拜之礼。这和妃是得了失心疯,竟打算让彤常在闹到热河泉去。”
“那主儿,咱们可怎么应对才好?要不然半道上截了彤常在,把这事儿悄没声地办了,谁也不能知道。”
可颐行也有她的顾虑,里头真假尚且说不准,这时候插手不是明智之举。再说了,悄没声地办了,不符合她做事的风格。和妃既然愿意调唆,罪名反正在她身上,自己可以静观其变。毕竟小小的妃嫔,随意插手那么大的事儿不是明智之举,就凭彤常在能找和妃支招儿,也搅和不起多大的风浪来。
银朱见她不说话,忖了忖道:“那个院儿里,八成不只住了彤常在一个,咱们把剩下的人都抓起来,万一事儿说不清楚了,好叫那些人出来作证。”
颐行却摇头,“把人逮起来,说明咱们早就知道这事儿,到时候太后反倒怪我没有预先把实情回禀她,和妃固然讨不着好处,我也得跟着吃挂落儿。”
荣葆眨着眼睛,糊里糊涂问:“那可怎么办呢,咱们就这么装不知情?”
颐行吁了口气,低头整整纽子上挂的碧玺手串,凝眉说:“就装不知情。彤常在不闹,和妃不倒,我反倒愿意她闹起来,于我更有利。我只要紧紧跟在太后身边,就算不出手,也错不了。”
这样的谋划,其实哪儿像个信期都没来的孩子呢。老姑奶奶虽说从小放羊似的长大,但高门大户中的心计她未必不会,只是平常不愿意动脑子罢了。
含珍道:“主儿一心认定太后,难道心里早有成算了?”
颐行笑了笑,“你反着想,如果彤常在真是皇上生母,太后能让她活到今儿?”
紫禁城是大英帝国的中枢,生活在里头的人,尤其是看惯了风云笑到最后的人,怎么会疏漏至此!自己和太后相处了这些时候,知道太后性情温和,是个善性人儿,但善性不代表她蠢。自己若真有把柄落在别人手上,必定会杀了彤常在和那些知情的低等嫔御们,永绝后患。
横竖就这样吧,到时候随机应变,就算不立功,自己也是千顷地一根苗,妃中独一份儿。
赶到月色江声的时候,太后已预备好了,穿一身素色氅衣,戴着素银的钿子,站在廊庑底下,怔怔看着外头的天幕发呆。
颐行上前搀扶,轻声道:“万岁爷处置政务怕是还有阵子,您何不在里头等着,外头怪热的。”
太后听了,这才转身返回殿里,边走边怅然,“又是一年中元节,我最怕这样的日子,看见先帝爷好端端的人,变成十几个大字蹲在牌位上,心里就难受得慌。”
太后眼里盈盈有泪,低下头拿手绢掖眼,颐行忙安慰:“您瞧着万岁爷,也要保重身子。先帝爷走了好些年了,您每常流眼泪,先帝爷在天有灵,也不愿见您自苦。奴才们年轻,逢着这样日子都得听您安排,您要是伤情过甚,叫奴才们怎么好呢。”
太后方重新有了笑模样,叹息道:“上了年纪,愈发没出息了,逢着点事儿就哭哭啼啼的。就是觉得啊,这人世间真寂寞,来这一朝儿,不知是来享福的,还是来吃苦的。”
颐行最善于讨长辈欢喜,和声说:“您要是来受苦的,那寻常人愈发不得活了。先帝爷虽升遐,您还有万岁爷,有奴才们。奴才虽不成器,也愿意时时在您膝下伺候,就当奴才斗胆,顶了昭庄公主的缺吧。”
她能说这些窝心话,太后自然高兴,笑着说:“不瞒你,早前皇帝要抬举你,我心里是不大称意的,毕竟你哥子触犯了律法,重新扶植尚家人,弄得朝野乱了规矩。可后来想想,你是尚麟的闺女,总是受了你哥哥的连累,罪也不在你。如今瞧,当初网开一面着实没错儿,你在我跟前倒给了我许多慰藉,难怪你主子那么喜欢你。”
颐行脸红起来,皇帝的喜欢,自从撕破夏太医的面具后,就再也没有掩饰过。阖宫都知道他独宠她,连太后也默认了,可颐行心里未必没有隐忧,这么大张旗鼓,谁知道是不是想捧杀她。
后来各宫嫔妃也姗姗来了,大殿里一时热闹起来,皇太后不再像先前似的脆弱,重又端出了架子,颐行若不是亲身经历过,那里知道太后也有思念先帝,淌眼抹泪的时候。
这时皇帝来了,带着前朝雷厉风行的气势,到太后面前拱手长揖,“皇额涅,时候差不多了,儿子接您过热河泉,车轿已经在外头等着了。”
只是那么威严的帝王,视线和老姑奶奶迎头相撞的时候,还是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来。他连哄带骗诱拐一个没长成的孩子切磋技艺,说实话真不应该,现在想起来还有些羞愧,但羞愧归羞愧,却打算死不悔改。
所以他坦然了,微微挺了挺胸膛,理不直气也壮。
颐行别扭地瞥了他一眼,待送太后上了车辇,双双退到一旁,颐行趁这当口嗳了一声,“我的鞋,您怎么不让他们送过来?”
皇帝没搭理她,倨傲地转身登上了自己的肩舆。
日头高悬,大太阳底下的华盖遮出一片阴凉,他就端坐在那片阴影里,目不斜视地望向前方。御前太监开始击节发令,九龙舆稳稳上肩,稳稳地滑出去,只留下颐行一个人,站在那里穷置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