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悦听见有什么塌陷，又有什么肆意生长着，是来自她脑内的声音吗？

好似久未上油的时光“咔吱咔吱”地重新驶入正轨，缪悦沉重地睁开眼睛......

苏醒的刹那，灯光倏忽间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伴随着同样来势凶猛的反胃感。

这感觉......

真是糟糕透顶！

缪悦忍不住胸腔的憋闷，俯下.身体干呕了两下。

她盯着明明稳稳当当踩在地面上的双脚，却怎么也甩不掉那纠缠不休的失重感。

“老板，你没事吧？”身后传来急切的呼喊。

缪悦摁了摁额角，室内明亮的灯光把缪悦面前的窗玻璃变成了一面半透明的镜子，因此当她抬起头，便一眼撞进自己那双通红通红的眼睛和一群围着她干着急的下属。

依靠深呼吸缓了缓神，缪悦至少搞明白了一点儿当下的处境，她现在身居自己的导演工作室。

转身目光一晃，扫过一圈，还是那些熟悉的面庞。

子承父业比他父亲（也就是老马的助理老宋）还秃的助理小宋；即将退休然而头发比小宋茂盛百倍的音轨编辑老盛；纹了眉毛、打了耳洞，把异装癖视作过人长处的摄像师道格拉斯......

这些家伙......

这些家伙可都是她重金从“旧货人才市场”淘到的蒙尘良久的秘宝。

咳咳，是啦是啦，虽然她的老师唐萧勇大有人脉，但介绍来的几尊大佛，恕她没那个能耐降服，也没那个资.本雇佣。

兵器要挑趁手的使，人才又何尝不是？

相信只要有她这个主心骨在，工作室一定会蒸蒸日上、节节高升！

然而与她的雄心壮志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眼下工作室里一片愁云惨淡的气氛......

诶？？？

“要我说，走的人当然应该是我。”老盛摸着被岁月吹大的肚皮，把老骥伏枥的不甘心藏得死死的，“反正我都到了退休的年纪，你们之前不就老嘀咕着，我挡了人家年轻人的路么？更何况，调音工作完全可以外包给配音工作室，就算少了我，也没大妨碍。”

“胡说八道啦~！！少了老盛你，咱们团队就等于少了一只车轱辘，这车还怎么跑~！！”道格拉斯是法国人，但来中国近二十年了，不但用词精准，语音语调还异常丰富，“外包给配音工作室不也得花钱嘛~倒是我的工作可以由老板自己兼，她可是科班生，不比我这种半路出道的强嘛~”

“我不赞成，道格拉斯。”小宋用食指推了推眼镜，作为工作室的二当家，他不紧不慢审慎地分析道，“让老板兼任？你没看到她现在已经够心力交瘁了？或许我的离开才能真正减轻工作室的经济负担，近期工作量骤减，刚好可以给你们一个过渡期。我能处理的事务，你们也一定能上手。”

缪悦：“......”

用脚趾也能猜到的剧情走向，果不其然接下来又出现了准备通过牺牲自己挽留小宋的人，简直环环相扣。

然而，小宋这头可不是白秃的，他给这出苦情闹剧踩了一记急刹车：“你们走什么走？你们有地方去吗？”

众人：“难道你有？”

小宋仅剩的头毛自信地扬了扬：“去接我爸的班呗，跟着老马干。”

众人：“......”

事实证明，团结一心什么的，只是一种自我感动......

经大家这么七嘴八舌的一忙活，缪悦终于厘清了事情的脉络。

2051年啊......

过去的事就像碾碎的粉尘，小手一挥便散逸在空气中消失不见了。她怎么就把自己四年前经历过的这段艰苦卓绝的低谷期给抛到脑后了呢......

但仔细想来也不奇怪，站在峰顶的时候，铭记当下的成就比追溯过去的失意重要多了。2055年的她，至少在事业上春风得意马蹄疾，四年前一句无心之失造成的困局，能忘就忘了吧。

当然，即使拿四年后的眼光来审视当时的发言，缪悦也没认为自己这句话本身是错误的，但她认清了一个道理，别人不爱听的，就是不该说的话。

可惜现在，倒转的时光将她重新扔进这一弯乱糟糟的臭水坑。

这事还要从国家电影导演协会发起的导演交流座谈说起。

座谈会是全程网络直播，开放给所有公民观看的。要论设立座谈的意义，往大了去是振兴国内的电影产业，往小了说也是互相切磋，精进从业者的执导水平。

2051年，作为首届座谈元年，标杆必须立得好，故组委会邀请了多位导演界的泰山北斗，当然也不乏缪悦这样刚刚崭露头角的导演新锐。

会上，缪悦原本是没打算发言的，然而德高望重的前辈芮麟导演提出了一个令她颇有共鸣的论点：有朝一日，我们在电影中看到的都将是比真人更灵动的AI机器人。我相信，AI其实是最能表现出导演想要赋予角色的生命感的。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辈分低的在下面窃窃私语，辈分高的明面上就忍不住开怼了：“芮老的意思是这个行业以后不需要真人演员了？全用AI代替演出了？”

任谁都听见了质问中的弦外之音。推及各行各业，难道终有一日，AI会彻底取代人类，把人类逐渐挤向时代的边缘，甚至是不复存在的深渊？

深植于心的恐惧，是徘徊与发展的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