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半晌,那僧人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将手中白子随意抛在棋盘上,向后一摊,说道:“贫僧认输了。”
坐在他对面的男子背对着大门,腰背笔挺,乌发流瀑一般随意披在身后,烛光中,闪烁着珍珠般的光泽。
“是大师你轻敌了。”他的声音清澈温润,平缓中带着优美的韵律。用不着多言,便可窥其在清谈时的风采。
此时清谈成风,不管是风流名士,还是高官显宦,不会清谈就等于不会说话,遭人鄙视。当评鉴一个人时,清谈功力几乎是最关键的一项,直接影响其名声大小,以及仕途前程等。
他缓缓收拢凌乱的棋子,修长莹白的手指仿佛被烛光笼上一层轻纱。他吩咐小沙弥道:“让王氏的人进来吧。”
僧人随意挠了挠精瘦的背,口中念诵道:“白骨归黄泉,肌体乘尘飞。孤魂游穷暮,飘摇安所依。管他你是我是,有事没事,终归一捧黄土埋朽骨,理他们做甚?罢了,你非自由身,有些俗事不得不过问,贫僧可要先去睡了。”
说着,僧人打了个哈气,赤足披衣,往庙后走去。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爆开了一朵烛花。
周嫣躺在床上睡不着,望着烛火出神。因怕再出意外,侍女横七竖八的打了地铺睡在她的周围。看着在惊慌中忐忑入睡的侍女们,周嫣反而略觉安心些。
死的是一名侍女。
白日里她还曾吩咐过这名侍女,让她明日做些豆饧给她当早饭,少放糖。
周嫣轻轻翻了个身,樱桃马上被惊醒。她看了看无事,这才再次闭上眼,迷糊中说道:“女郎早些睡吧。”
周嫣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方才渐渐生出些朦胧睡意。
仿佛刚合眼天就亮了,她头一次不想睡懒觉,由侍女们服侍着起了身。刚梳好头,王轩就赶了过了。昨夜的事情王氏已经得报,一大早就派他来接周嫣回去。
王轩见她面色尚好,叹道:“听说你出事,我一大早从谢十五的别院直接赶了过来。谢十五那家伙还缠着我,死活非要跟来。我想着连我都未见过阿嫣晨起梳妆时的模样,又岂能让那小子瞧了去?”
周嫣显然没有心情去理会这个不合时宜的玩笑,直接问道:“贼人可捉住了没有?”
王轩摇了摇头,双手搁在脑后,说道:“没有。不过也差不多了。”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什么叫差不多?”
王轩挑了挑眉,坐直了身子:“这件事说来凑巧。昨日你们到来之前,这座院子本是被人包下了的。只是对方听说来人出自王氏,又是女眷,便让给妹妹住了。”
周嫣一怔,莫非贼人要刺杀的是上一个包下这座院落的人?
“那个人是谁?”
见王轩不答,周嫣回头朝他望去。清晨纯净的阳光落在那张下巴尖尖,似出水芙蓉一般柔嫩的面孔上。
她的皮肤本就十分白皙,阳光下几近透明。乌溜溜的眸子点漆一般,一双大大的杏目皂白分明,光彩摄人。配上小巧的琼鼻,粉红的菱唇,仿佛欲绽未绽的花,花瓣晶莹剔透,娇嫩、精美,同时又十分脆弱,仿佛风一吹就散了——美的东西看上去总是脆弱的,像是未长出外壳的蚌,将雪白柔嫩的躯体直接暴露在空气中,连轻轻触碰都怕对她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王轩一手摆弄麈尾,另一只手摸着下巴,似乎思量着什么。
“这人你不认识也罢。”
在周嫣诧异的眼神中,他施施然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早饭回去吃吧。”
周嫣:“……”
短暂的施粥之旅仅仅一天一夜便宣告终结。
周嫣不死心,她死了一名侍女,难道连刺客是来刺杀谁的都无法弄清楚吗?
在她再三追问下,王轩这才开了口。原来,那人姓崔,出身五姓世族的崔氏,名唤崔琰。
“崔琰,哪个崔琰?”
“还有哪个崔琰。”
周嫣很快意识到此崔琰便是当今大名鼎鼎的名士之一,也是崔氏这一代最重要的嫡系子弟,不觉吃惊。此人出身高门,才学绝伦,惊艳世人,人人都说他定会成为崔氏下一任族长。
不过,也怪不得王轩提起此人时的语气总是酸溜溜的。王轩和崔琰是同辈,但崔琰的名气却要远远高于他。同样出身名门,同样是嫡出子弟,想必王轩压力不小。
还有一样,在顶尖五世族中,一向以琅琊王氏居首;但近年来崔氏在朝中声望渐长,隐隐冲击王氏“第一世族”的头衔。两家的关系一度有些紧张。
周嫣登上牛车,心说这件事恐怕只能不了了之。首先,王氏和崔氏不宜因为此事结下仇怨。其次,刺客要刺杀的崔琰是闻名天下的名士,其背后更是有崔氏做为靠山。那么派刺客前来刺杀他的,其势力定然不容小觑。能做到这一点的,在这天下间都屈指可数。
周嫣甚至不敢继续想下去。
牛车缓慢而悠然的前行着,这很符合时下流行的行为准则。相比马车行进速度太快,车又太高大,乘坐牛车才更显得悠然闲适,有翩然名士之风。此风从上到下,渗透至社会的每个角落。
王轩从怀里摸出笛子,一条腿盘着,一条腿耷拉在车前,悠然吹奏了一曲。吹罢,他回头冲周嫣露齿一笑,问道:“可还中听?”
周嫣点点头,真的挺像路边放牛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