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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80

乾元二十五年四月二十日,巳时。

宿桓于长安别院廊前轻轻按下一粒黑子,皱眉略为不安道:“郎君,述职之事怎地耽搁这许久?”

对坐的程怀憬单手支颐,眼眸半垂,盯着棋盘道:“弘农杨氏有信来。”

此处宅院就是杨家置办的,仆从也是杨家送来的,他此时特地提及弘农杨氏,则指的是弘农本家那位家主、当今杨妃的孪生弟弟杨不留。

宿桓愕然抬头,许久才讷讷地道:“怎、怎地……”

“怎地不通过你?”

程怀憬终于想出了破局的子,却不急着落下,只含笑温声细语。“宿大夫,此次杨家主尚且给某提了门亲事。”

“唔,”宿桓起先应的平淡,随后蓦然大惊失色。“你、郎君你要成亲?”

宿桓霍地倾身向前,拽住程怀憬胳膊,不敢置信道:“此事当真?”

他问的这样急迫,反倒令程怀憬怔了怔。入鬓长眉轻挑,唇边似笑非笑地道:“怎么,宿大夫有何想法?”

“不敢,”宿桓嘴里说着不敢,手指却蓦然攥到发白,脸色也变了。“郎君你……你意下如何?”

程怀憬手腕叫他捉住,却也不恼,微微向前倾身,眼对眼地问他:“宿大夫可是觉得此事不妥?”

少年郎生得实在太过夭美,定睛看时,更灿灿如若轩堂明珠。照得这花阶庭院都一瞬间旖旎。庭前春梅早已过了花季,可是今日著了雪色云锦纱衣的程怀憬凑近时,依然有着蚀骨寒梅香。

宿桓此生从未遭遇过如此大的危机!他吞咽了口唾沫,喉间话语越发支吾。“不、不曾。”

“此事可疑?”

“不……没有,不曾可疑。”

宿桓仓促地起身,慌慌张张地走出数步,突然停下脚步,环眼圆瞪。“郎君,此事燕王可知道否?”

程怀憬垂眸,慢慢地将春葱般指尖插.入棋盒内。玉石棋子冰凉的润感模糊了心底那点子忧虑。再开口时,他的话语声格外静。

“某此番入长安,官阶一升再升,怕是总要与世家联姻的。”

宿桓惊的几乎找不着舌头。愣了半晌,呆呆地瞪着他,结巴道:“郎、郎君,可是……可是燕王那头?”

“燕王久病。况,此事与他并无甚干系。”

程怀憬话语说的截然,太过干净利落,几近于薄情。

宿桓久久不能言语。良久,颓然地一拳砸向梁柱,越发艰难地启唇。“郎君要娶谁家女?”

“不知。”

程怀憬以手扶额,叹了一声。“杨家只是虑及,如今这长安城内……怕是有许多士族,正在谋划替某联姻。”

“所以郎君你、你并不想?”

“这事儿不是某想与不想,而是该如何应对。”程怀憬沉吟。“况,河间本家久无消息。去年岁,某在淮地时曾经派人去探访,家父远游,至今仍未归家。两个庶兄一问三不知,某心中忧虑,怕是……”

“河间程家?”

宿桓大感意外。“可要再派人去走一趟?”

“必然是要的。”

程怀憬终于缓缓地站起身,在廊下踱步。日头下花影遮住了他半边脸,看不清楚神色。雪色云锦纱衣暗色团花却粼粼地,在天光中若隐若现。

“此事先按下不提,但倘若杨家主所言为真,怕是很快就要有士族来替某保媒。宿先生觉得,谁家女好?”

宿桓不能答。

实际上,宿桓几乎早就认准了程怀憬此生必不会娶妻。他在淮地时就发现,程怀憬与燕王秦肃关系颇为亲密,甚至比寻常夫妇更为情浓。按照燕王那人的脾气,既然认准了一人,肯定不能放任心上人撇开他,自行娶妻生子。

再者,程怀憬此前从未提过要娶妻。

“宿先生?”

宿桓喉间再次哽住。他怔怔地望向日头花影下的程怀憬,不敢也不能承认,或许从私心里,他也不盼程怀憬娶妻。但是程怀憬连秦肃都能不顾,更不会怜悯他自家那点小心思。

他是个身负血仇的畸零人!

他须没有那样的资格与身份,去渴慕这个夭梅般的少年。更何况,这少年是他如今的主子。更是半点都折辱不得。

宿桓攥拳,指甲缝里仍有方才那一拳砸出来的血痕。他低下头缓缓地道:“郎君觉得与谁家联姻得益最多,便可择哪家。”

话词很得体,语气也平静。

但是一转过身,宿桓就发现眼前起了雾。走得摇摇晃晃,直到长廊拐角处,他猜着程怀憬看不见他了,停下脚步,抬手一抹眼角,才发现满手湿泪。

他居然哭了。

他宿桓择的主家要娶妻,他不仅不能贺喜,居然反倒忧伤到哭了!

他再不是昔日长安城挟弹纵马的坦荡儿郎!

“哈哈哈哈哈哈——!”

宿桓仰头大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廊院更深处。

他没能看见,在他身后,程怀憬长而久地凝视他背影,一双桃花眼底神色极度莫测。

“郎君,宫内小黄门在门上传了份口讯,说是明日午后,让您去东角门候着。”

杨家仆童恭恭敬敬地趋行凑前,在距程怀憬五步的地方立定,低头禀报道。

程怀憬略转过眼。“没说为着什么?”

“不曾。”

让他明日去宫外东角门候着,却没说具体几时,去见谁……如此语焉不详,大概约他的是宫中贵人。但这位贵人,却并不想正式地召见他。

许是有着什么秘事要谈?

程怀憬眼角余光觑向那杨家仆童。杨家没反应,那肯定也不是宫中杨妃。渌帝已死,朱墙内活着的只剩下些宫妃,那就只剩下中宫旻皇后了。

“晓得了,明日某早些去就是。”

仆童传完了话,仍躬身垂首安静地立着。

“可还是有言?”

仆童谨慎地抬头溜了一眼,见程怀憬面色还算温和,便又凑前了两步,小声道:“宫中那位贵人也有口信,问何日可以让宿先生过去。”

程怀憬揉了揉额头。渌帝死了,他留下的这些宫妃们各个勾心斗角,当真片刻不得消停。

“晓得了,某会尽早安排的。”

仆童垂首应了声,悄悄地退下了。

程怀憬负手立在廊下庭前,满目春景渐空,他与秦肃那厮分别也有两月余了。如果给秦肃鸿雁寄情书的,当真是他所猜的那位,眼下后宫就更堪虑了。

他又叹了口气,举目遥望,越过墙外葱笼榉子树,沿着朱雀大街再往东北方向走,便是朱墙深宫。

连苑高楼内,那起子女人到底想做什么?杨家又为何提及会有人给他保媒?第一个来试探的,又会是哪家呢?

**

第二日辰末,程怀憬便换好褒衣,头戴巾帻,仔细地又再三检查了遍。恰撞见宿桓跨过门槛,摆手示意仆童停下整理褶皱的动作,抬头笑了笑。

“宿先生来的正好,瞧瞧某这身,可还妥当?”

镜架前的少年郎君一袭暗绛色褒衣,露出里头的雪色交字领。乌皮靴,玉革腰带,巾帻后鸦发披在肩头,转脸含笑的时候,镜内亦朦胧投出个人影。

就像是雾里花、月下泉,总令人不忍直视。

宿桓窘迫地低下头,含糊道:“郎君今日打扮的甚是精神,瞧着……甚好。”

“可美容姿?”

宿桓怔住,茫然地抬起头,望着程怀憬,几乎以为自己听岔了。

程怀憬双手按在膝盖,含笑点了点头。“因宫中那位贵人不甚欢喜美貌少年,所以,宿先生若是觉得这身修饰太过,某可以换身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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