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一顿,随即笑道:“倒也不是专为了这签文跑这一趟的。我母亲又犯了旧疾在家休养,慈安寺不接待男客,哥哥便在山门口等着了。我进来拜上一拜,给父亲立个长生牌位便回去了。”
其实她确实是冲着今日慈安寺的签文来的,可林家有人在这。黛玉又说签文所剩不多,那她也就不必叫人知晓她到底是来作甚的了,免得出岔子。
黛玉闻言,略点点头:“既如此,那我便不耽搁薛姐姐了。这便别过了。”回身低头对牵着自己手的林乐暖道:“暖暖,咱们去后头亭子里看看。那边的杏花开的极好呢。”
“听姐姐的。”
莺儿看着过去的娉娉袅袅的黛玉,冷哼道:“一看就是个身子单薄的,在这里冲什么尊贵的大小姐。”
“莺儿!”宝钗难得如此生气,平日里也难见她高声说话一句,“这是甚地方,你也敢如此胡说!”
莺儿是宝钗的贴身女使,自然是向着自己主子,如今见宝钗训斥,心底难免有些不服气:“我这是在为姑娘考虑呢。姑娘作甚训我。”
“我瞧着你是在府里待的日子久了就忘了规矩体统了,这是怎样的地方,你也敢信口胡说!若是叫有心人听了去,九条命也不够你活的。”宝钗看着黛玉,也不知为何,心内总有一股无名的火气,虽时会炸开一般。明明她不是那样不能忍气的人呐。
莺儿瘪着嘴,到底是不敢再多说些甚了:“我只是为姑娘不平罢了,为何老太太就是瞧不见姑娘的好呢?您都这般低声下气了,也不见得她多的一丝好感。林姑娘却是甚也不用做便能叫老太太另眼相待,宝二爷还……”话到这里戛然而止,看着宝钗忽而极为凌厉的眼神,莺儿低头不语。
宝钗见莺儿不说了,这才提起裙子往大殿去:“各人有各命,谁也强求不得。我要是有她那样好的家世,我也清高看人。可偏我没那么好命,父亲去了,哥哥不争气母亲也只一味纵容。我若是再不争气些,往后薛家该如何是好。”
“那姑娘还要入宫小选么?”这是宝钗入都时用的借口,半真半假。如今贾元春成了元妃,身边又没有一儿半女,那颗原本有些冷的心又有些活跃了。
“等等舅舅那边的回信,若是没有让哥哥拿了银钱去试着打通内官看看。”宝钗倒是想进去了,只待一个时机了。
莺儿小声道:“舅老爷家如今都忙着准备凤姑娘的婚事,小选又在九月。姑娘,咱们时间并不多。”
“我知道!”宝钗正是为这个烦恼。四家里出了一个元妃,即便没有子嗣也是极好的。天家年纪并没有很大,元春又是妙龄,虞嫔都能生下十九殿下,元春正该是最好的时候,不拘是儿子还是女儿,生下来便是好的。可正是因为出了这样一个妃子,宝钗入不入宫又显得有些无关紧要了。
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了,对宝钗来说又是一条新的路径,尽管很难,机会渺茫,可为了她的青云路为了家里的荣光,她得拼上一拼才是。
“其实,”莺儿看着有些沉默的宝钗,犹豫了一会子再度开口,“宝二爷已经很好了,宫里你死我活的,见不得是个好去处。”
宝钗却冷静了下来:“那得看与谁比了。与权势滔天的人家相比,他是下下之选。与那些个低贱的人家相比,自然算是不错的。可即便还算是不错的人选,瞧瞧里头的形势。都是不好相与的人呐~”
“老太太疼爱宝玉,应当不会让他吃亏的。”莺儿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宝钗苦笑着摇头:“可我却是没有甚地方比得过琏二嫂子的。无论是出身,还是家教。年前你看着她跟着老太太身边忙那年祭之事,头头是道、井井有条,那是世家经年累月养出来的,我家不过是个商贾之家,哪里有那些个讲究。再看看林家,林乐曦幼小时父母合离,跟着祖母大的,那规矩做派也是打五岁开始学的。到如今这十年的功夫,我能追赶得上多少。你别说林乐晴身子骨单薄,瞧上去柔柔弱弱的,可她刚才说的那番话便已经能叫人瞧得出来日后的模样。那料理法事道场之事哪家不是当家主母插手裁夺的,可如今林家料理这事儿的却是她。可见她姐姐对她也是十分放心的了。”
一番话下来,莺儿早已明白,宝钗心里的症结还是在自己的出身上。她原在金陵时见过甄家行事,知道富贵之家该是怎般模样,可及至她来了都中才发现,那些勋爵人家的做派又是另一副样子。心里不舒服那是自然的,何况她家姑娘自来便是个要强的。
黛玉带着林乐暖去了后头的亭子里逛逛,她遇见了宝钗,心情便有些不快。她又不是钟情宝玉也不欲与她争个高低,作什么要将她视作眼中钉一般看待,她明明甚也没有。原本她是有些瞧不惯宝钗的行事作风的,可后来一想也是,只怕是不想叫人家看扁了自己方才硬撑着。只是可惜了,妆相也只是半成像,小女儿家的心思还是占了多数。
林乐暖看着自己身边慢慢踱着步走着的黛玉,歪头道:“姐姐在想什么,一会子微笑又一会子自顾自摇头的。看得我不解。”
“在想方才遇见的薛家姑娘。”黛玉在自家人面前不会隐瞒太多事,见问便道,“若是她出身在咱们这样的仕宦人家,只怕连我也不及。”
林乐暖聪颖,一听便明白黛玉的意思:“可是惜春也是一样嫡出的宁国府姑娘,现如今也不过是看着荣府老太太的面色过日子么。”
黛玉微微一笑,只是这笑容里带着苦涩罢了:“这世间女子不易,外头人看外头看家族看权势,里头的那些哪个在乎。即便是名满天下的寒大家也是毁誉参半。咱们女子看来寒大家便是终生不嫁可活的自由洒脱,这很好。可这世上大多数人总还是觉着这般毫无牵累等孤老了又该如何?只怕送终之人也不见得寻得到。”
“可寒大家不是有几位关门弟子么,由她们给寒大家养老送终难道不好?还是她们不愿意?”林乐暖扑闪着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道。
黛玉牵着林乐暖到那边的亭子里坐着,身边跟着的人利索的摆上了茶点。只听得她耐心解释道:“自然不是。寒大家终生未嫁,前半生却也遭受了许多磨难。好容易自由了些,可闺阁女子泰半轻而视之,她并没有弟子。时过境迁,到的如今也不过寥寥七人而已。里头不少俱是他乡人,寒大家又不愿随着弟子离开,只想守在家中。如此一来,得到消息再赶来便有些迟了。”
林乐暖明白了,微微颔首:“女先生与我讲学时也是如此说过,女子本就不易,多少事情身不由己,可为着家族为着自己还是咬着牙走下去了。原我觉着生在官宦人家不好,处处拘束不得自由。后来去见了外头百姓们的日子又觉着自己生在这般显赫的人家甚好,至少吃穿不愁,不必忧心生计。现而今,也不知该如何评述了。”
“人的出身不能自己决定,难不成自己的未来也不能?”后头传来一个格外亮的声音,伴随着缓缓的步子,一点点显露在她们面前。
黛玉看着来人,淡淡一笑:“原来是王家姐姐。”
来者,乃王子腾侄女,王熙凤。后头跟着王熙鸾。
王熙凤看着黛玉稚嫩的面庞,眼眸流转。这便是让姑母头疼不已的林家二姑娘。看着……倒是柔柔弱弱的江南女子模样,可与她姐姐林乐曦一比,又是另外一个模样。
林乐曦的母亲曲文君家里原是都中人,出生在北境,受着环境影响,很有些北人硬朗高挑的影子在。林乐曦的祖母却是地地道道的江南望族女子,是温温柔柔的闺秀。五岁前跟着她母亲,后来一直跟在她祖母身边,养出来的样子倒是不好判定。可黛玉却十分明朗,只一眼便能瞧出她骨子里的江南女子韵味。加之小时常病,看着更单薄些。
王熙凤与王熙鸾皆是北方女子明朗爽朗的模样,做事说话很是拿得出手。只不过林家大姑娘风头着实太过盛了些,她们几个便被比的不知到何处去了。
看着欠身福了福的黛玉,旁边跟着一道欠身的林乐暖,王熙凤也不在乎:“我家乃武将,这些个礼数只怕是不周全,让林二姑娘见笑了。”
“凤姐姐哪里的话,我也不过才学了几年的规矩,还怕贻笑大方呢。”黛玉伸手,做了一个请。
王熙凤提着裙摆坐到她身边,刚坐定便听见王熙鸾说话:“你家大姐姐怎么不见?”
“她去见妙善师太了,还未回来。”黛玉从托盘上取了茶壶来给她们倒茶,笑着回答。
“你怎么不跟着去?倒是带着你三妹妹在这里坐着。”王熙鸾又道。
黛玉抬眸看了她一眼,依旧是方才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阿姐信重我才将料理水陆道场法事之事交付给我,这般积善行德、泽披后世还能让已故之人下辈子投个好胎的大事自是要做好的。不然先辈怪罪下来,可担当不起。”
“清明祭祀何等重要,你阿姐既信任于你将此事交托于你料理,那你自该是不可懈怠的。小小年纪便插手如此家事,看来你本事也不小。”王熙凤自己还是定了亲事方才对家中绝不可糊弄马虎的大事提上日程慢慢学的。黛玉如今不过八岁,却已能独自上手祭祀大事了。若不是家中人着重教养只怕还弄不清楚里头的东西呢。
清明不比年祭,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家祭,可即便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家祭,该讲究的也绝不会少。清明与中元不同的是中元悼念的只是逝去的亲人,而清明却是连祖先都算了进去。祭祀的物件儿、悼文并一应器具都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王熙凤想着,眼神往她一溜。一身浅蓝烟衫,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身披蓝色的翠水薄烟纱。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肤若凝脂气若幽兰。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眸若春水,清波流盼。头上双平髻斜插着一支缕金镂空金簪,坠着点点紫玉,流苏洒在青丝上。香娇玉嫩秀靥艳比花娇。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一颦一笑动人心魄,寐含春水脸如凝脂。
浅蓝色的衣裳衬得她如一朵百合般清新自然,白皙细腻的皮肤在暖阳下越发的晶莹剔透,让人眼前一亮。
“妹妹出落的越发好了。”王熙凤实是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黛玉一顿,抬眸看她,微微一笑,脸颊两边霎时涌现了两颗浅浅的酒窝,甜如六月的槐花蜜。“凤姐姐的话最是信不得,哪里就好了。”
“你这分明是自谦之词,倒是来怪我信口胡说了。”王熙凤也不在意黛玉的话,仍旧一般笑着。
黛玉借着喝水着眼看去时,王熙凤却一改往日打扮。没了满目的红色,收敛了嚣张跋扈、潇洒恣意,多了几分温婉平和。
袖子做的比一般的要宽大些,迎风飒飒,腰身收紧。下面是一条鹅黄绣白玉兰的长裙,梳着简单的桃心髻,仅带着几星乳白珍珠璎珞,映衬出云丝乌黑亮泽。斜斜带着一支翡翠簪子垂着细细一缕银流苏。一张绝美的心形脸蛋,小巧挺拔的鼻子,柳叶般弯弯的眉,丹凤眼炯炯有神,薄薄的唇,那浓密的青丝柔顺地贴着,脸上一抹似笑非笑的媚人笑容。
“凤姐姐今日与平日看着格外与众不同些。”黛玉仪态姣好地放下手中粉彩绘纹茶盏,道。
王熙凤捋直袖子上的细微褶皱,笑道:“本不是这般,只是婶娘说今日难得放我出来散散心,今日过后可就没机会了,再想着出来便是成婚后了。又想着大相国寺今日热闹繁杂未免心烦,慈安寺的签文灵验便过来看看。清明时节,素净些也好。”
王熙鸾看着这些日子愈发贞静温和的堂姐,心底愈发狐疑,从前的她可不是这般模样。
黛玉自然注意到了王熙鸾紧锁的眉头却装作不见,王家的事,她参与不来也不会。淡笑着说道:“怪道呢。我之前听阿姐说起过,凤姐姐的父亲与母亲不幸过世。若是姐姐信任,不妨在这里留一个长生牌位。虽不能如何,到底也是一片心不是。”
“多谢了,我已在大相国寺点了两盏灯,便不好在慈安寺立长生牌了。”王熙凤眼底戚戚,面上却还是微笑,“往后妹妹若是得闲,不妨来寻我说说话。”
黛玉颔首:“姐姐的大婚之日,我定来。”
见过林家姊妹的俩人转身离开:“堂姐,你最近情绪很是不对。”
“只是想着自己要出嫁了,父母却不能看见,心中感伤罢了。无妨,过得几日自然就好了。”王熙凤满肚子的事情不知像谁吐露,只好关起门来自己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