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在?上?午九点,从窗口?望出去,被剪切成方格的视野中横着一辆公?交,公?交站牌下阿棉一手抱着东西,用衣服搭着以免淋湿,另一手把?伞艰难撑开,用下巴夹着歪斜的伞柄,调整了好一会儿姿势跑进雨里——只有抱着的那堆东西没湿。
是个浅绿色盒子,点缀着小叶子的花纹。阿棉翻腾行李,将衣服垫在?底下,才把?盒子放上?——因此一双鞋子塞不进去,随手就扔掉了,千红捡起?来放进自己行李里。
“那是什么?”
“管得?宽。”
宿醉后的阿棉起?来时脾气就不好,这坏脾气持续到她去老情人那里取回东西再回来,两?眼几乎瞪出红血丝,咬着发圈瞪眼。
“段老板的老情人是什么样?”千红探头看浅绿色盒子被衣服埋住,低头收拾那堆《故事会友》心不在?焉。
“男的。”阿棉扎起?头发微微揪得?蓬松一些,对镜扑了扑粉,抿着嘴看自己,始终觉得?不够有气色,烦躁地在?化妆包里翻腾,把?粉饼摔得?四分五裂。
“你这人能不能好好说话,不是男的还能是女的啊?我就是问——”
“闭嘴。”
行李堆在?火车站,阿棉进站买票的时候让千红看守东西。除了二人的行李外还多?了几盒霍式茶,交了定金的试用装,被她提着,抬头再看广告牌上?霍大师慈眉善目,千红心里复杂。
火车站已经开始摆摊卖盗版霍式茶了,嘈杂声不绝于耳,阿棉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没回来。
千红突发奇想,想偷偷打开阿棉的行李看看那个浅绿色盒子里装了什么。
或许是过去的纪念品?或许是为未来准备的?她猜测出花儿也没胆子真的打开,但阿棉好像被人群吞掉了,她矮下身?子摸上?了行李袋的拉链。
“你也爱过人,能理解我的感受,就是飞蛾扑火,在?所不惜。你劝我,我也不回。我想跟她在?一块儿。”秀芬姐说。
“恶心。”段曼容点起?烟——在?深圳,遍地都是老板,她只能返璞归真地想起?自己龌龊的名字。
火车上?,有人打听她:“这位小姐是做什么工作?的?”
小姐还能是做什么工作?的?她本想大剌剌地反驳,但该死的体面萦上?心头,只剩些微难堪与羞耻。
“卖东西,做生意。”
也不算撒谎。
秀芬从收容所出来之后像一只被削皮扔在?空气中的土豆,瘦了一圈之后身?上?遍布漆黑的伤口?,因为被打得?严重,深紫色无限趋于黑色,但秀芬姐铜皮铁骨站起?来还能和段老板大谈情啊爱啊,可见身?体强壮非同一般。
毕竟收容所里死了人太多?,秀芬姐扛到了他女友打电话叫来段曼容,再熬过了段曼容从平都到这里的漫长旅程,又咬牙等到他这位贴心的朋友用钱买他出来,连放他出来的小警察都惊了一惊:“你还活着?”
“是啊,真不好意思。”
他是耐得?住苦难的耕牛,挂着一身?鞭伤还能勤苦耕作?,脾气有点过于好,好得?人以为什么苦难也打不倒他——除了关于胜男的事。
关于胜男,段曼容挖不出太多?印象,她见过太多?女孩挂着这种刚强凌厉的名字,好像比她这种小资情调的曼容二字好听,却在?这名字下面藏着一具软弱的灵魂。
胜男不算软弱,在?跳脱衣舞的时候像一把?暴雨梨花针,给舞池里每个人都扎一记毒,牵引着人往她身?上?看,腰肢柔软得?像有一千万个关节,想怎么扭就怎么扭,随时随地都能撕开一字马让底裤若隐若现。
也不知道是怎么个化学反应,秀芬和胜男搞在?一起?,一个女人天天喊着胜过男人,一个男人藏着一颗剔透玲珑女儿心,也不知道是男人和女人相爱还是女人和女人相爱,爱得?稀里糊涂。
胜男打电话叫来段曼容,把?秀芬捞出来的第二天人就消失了,留了个字条:我走了。
段曼容说:“回吧,在?这儿人不人鬼不鬼的。”
秀芬才有了第一句关于情爱的议论,惹段曼容嗤之以鼻。
许多?年以前,一个摄影师被人带到她面前,请她多?多?照顾。她说好的,摄影师当天晚上?爱上?了她,问她要什么,她说什么都不要,于是男人说,把?所有都给她,把?身?上?所有的钱都交出来,傻里傻气的。
她年轻,自小到大受惯了白?眼,冷不丁听来这么一句真挚的傻气的告白?,竟然就信了。
说来她只是滚滚红尘里无知且轻贱自己的女子,非得?经历许多?个男人来来去去才知道情爱短暂,非但不可靠,还伤心伤钱。后来有许多?男人说爱她,香港的郑老板,还有这个老板那个老板,被一时的风情吸引,唐突而?冒失地说爱她——她一句也不信。
秀芬这把?岁数还带着少女情怀的浪漫,她点起?一支烟,觉得?秀芬正在?少女蜕变,经历着情爱留不住的残忍现实,男人女人大都看清情爱的真相而?离开——何况秀芬在?深圳穷得?只有一件破棚屋,做饭都要在?外面生起?煤炉。
沉默良久。
秀芬笑:“你这人,才被骗了一两?次就好像过来人,胜男不是方——”
“人都一样。我见过的男人没有一万也有五千,女人也见了不少,就是正经几十年夫妻突然一天不想过了离婚的也不少。”
段曼容给秀芬递烟,果然又被抽走扔在?罐头盒里,她往外头瞥一眼,天色不早,秀芬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起?来:“我给你包饺子。”
“费事,出去吃吧。”
小馆子里吃了鳝糊面,但秀芬执意给她包饺子。
“我们小时候只有白?菜馅,白?菜多?肉少,想起?饺子馋得?慌,来这边之后,这边水软,面皮不劲道,包出来发黏……面条也没的吃,开的几家?馆子都是软坨坨的,吃个碱水面也不是那种味儿。”他粗大的手包起?饺子又格外巧,小小白?白?的一只只立在?面案上?,一口?可以吞一个,晚上?水开了又煮得?久,成了片汤。
“难得?我想好好给你吃一顿滚蛋饺子……”他开玩笑,段曼容止住他:“停,你得?和我一起?回。”
“我去找她。”
“她都走了。”
“我没有办法,我必须找她,小曼——”
“傻不傻?”
“我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段曼容讨厌这句话,但有时候又不得?不信这话中透着一股听天由命,又对自己认识很清楚,人各是各的命,大家?都认命了。秀芬的命就是撞烂了南墙也不回头,一辈子不男不女地错位地活着,在?追逐胜男的过程中找见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