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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 连着几天冯晓琴与顾磊都处于冷战之中。其实也没什么事陈年旧事连吵架时的话也是老话。冯晓琴拿了顾磊的身份证报了两门补习班。“考不出也没关系下班了过去坐坐总比闲在家里好。”冯晓琴是真心这么想。对丈夫并不抱希望。家里经济条件不算太好但再怎样这点投资还是必需的。男人有上进心整个家才会欣欣向荣。要的就是那股精气神。考上考不上倒是次要的了。冯晓琴看不惯有些男人回到家沙发上一躺拿个手机刷朋友圈或是打游戏。那样活着倒不如死了算了。

顾磊说:“不高兴。”自觉叫不响声音便也轻。童养媳似的。冯晓琴只当没听见自顾自说下去哪几天上课在哪里坐什么地铁晚饭怎么解决。声音气势都压过他。顾磊停顿一下“累过阵再说。”冯晓琴道:“名都报好了钱都交了退不了。”不留余地。男人不能太顺着他尤其顾磊那样软塌塌的个性。要人撑一把否则就彻底塌了。

“别折腾了再折腾也考不出来。劳民伤财。”他有气无力地。

“我说了考不出来没事。一次考不出考两次两次考不出就三次、四次五次。我们有的是时间。不怕。”

“考到八十岁?考到抱孙子?”

“活到老学到老。也没什么不对。”她不看他。坐在床边叠衣服。

老实人发憨脾气一个典型的表现就是说傻话。“那你干脆换个老公吧还方便点。”他冲出一句。脸憋得通红。

她缓缓道:“我到哪里去换?小孩都这么大了。老菜皮了谁会要我?”

“你怎么会是老菜皮呢?”他气呼呼地“小白菜还嫩着呢。”

“行啊你帮我找。等找到了我就不逼你读书随你想怎样就怎样。”

通常夫妻间拌嘴到这步其实是留了余地气氛也不算僵倒有些打情骂俏的意思。男人该见好就收说些好话那便什么事也没有了。偏偏顾磊这个愣头青不懂回旋一门心思要撞南墙“——那个姓史的呀还用找吗?你稍微露个意思他就奔过来了。”

冯晓琴朝他看。顾磊那话一出口其实也有些后悔。但这时候不能露怯。愈是不会吵架的人愈是不懂给自己找台阶下。“我说错了吗?你别以为我傻就什么都不晓得。”

“你不傻傻的是我。”她道。

他怔了怔“也对你要是不傻怎么可能跟我结婚。只有傻瓜才会嫁给我这样的男人。没钱没本事人又窝囊还是个残废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丁点优点。”他越说越快“所以呀这些年真是委屈你了鲜花插在牛粪上。趁现在还嫩着快点掉方向还来得及。”

她随手拿起一个纸巾盒朝他扔过去。他一躲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记身体往后直直倒去头撞在低柜上。没出血只是起了个鸡蛋大小的包。

吃饭时家里人话都很少。房间隔音效果不好。主要是顾磊倒下时那声“哎哟”连带着把床头柜的台灯也撸到地上。那是冯晓琴最喜欢的台灯景泰蓝花瓶的式样环绕着两只铜制的小鸟枝上彼此依恋。结婚时没买几样贵重的东西这台灯一对要八千多。有些奢侈了。寓意很好叫“长相依”样子也漂亮——瓶身成了一堆碎片。两只鸟跌落下来枝条散成几段。

顾士宏数落了儿子几句。也是点到为止。起火星时要拿被子什么兜头兜脸地蒙住一会儿便罢了。不能掀开否则就成明火了。虽说被子难免烧几个洞也忒简单粗暴了些但到底有效。谁家过日子不是如此。说心里话顾士宏也不喜欢儿媳那样风风火火的行事丈夫又不是儿子毛四十岁的人了建议几句就行了何必逼得太急。各人生来的习性好或坏哪有那么容易改变。硬拗倒要别筋的。女人太棱角分明男人就免不了吃瘪。家里几个女人姑嫂妯娌的都有这毛病。包括女儿顾清俞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倒是那小葛温婉得多那样的家境却完全没有千金小姐脾气。也是难得。

亲家那边这阵子似是有些不妙。聚餐时苏望娣唉声叹气说“好处没沾着什么现在可别连累我们才好”也不管小葛是否在场。亲家分管新区土地开发前阵子房产市场那样热闹不揪还好真要计较起来没几个脱得了干系。上面出一条新政下面便是兜底一阵洗牌。小葛旁边听着只是不语。苏望娣絮絮叨叨不停地说。顾昕烦躁起来“你比区长还清楚!”这一阵是职务评定的关键时刻丈人出状况虽说不是百分百搭进但到底有些悬了。这话还不好摆到台面上。若不是丈人资历能力挨得上的后面排成长龙呢别说副处正科也未必轮到他。七缠八绕的情绪憋在心里。连妻子也不方便说的。一口气只好出在母亲身上。“许多事你又不晓得现在又不是过去还株连九族!跟你浑身不搭界你管这些做什么!”苏望娣被儿子一通抢白有些窘便又去说自家男人:“就你一点心事没有只晓得吃天塌下来也跟你没关系的。”顾士海反问:“现在天塌下来了?”众人都是沉默。

顾士莲对小葛道:“你别理他们!也别想太多。就想着肚子里的小孩。没有过不去的坎会顺利的。”

“谢谢姑姑。”小葛应了声。避开桌上众人投来的目光夹起一筷空心菜放进嘴里。汁水顺着菜秆流下来落到桌上。她拿纸巾先擦了嘴再抹桌子。动作机械得像木头人。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饭后顾士宏与顾士海到阳台上抽烟。拿这话劝他放之四海皆准其实也没意思。顾士海应该是有所触动“就知道我没这么好运气!”没头没脑一句。脸上有愤懑。这神情顾士宏再熟悉不过。当初去黑龙江插队落户每次回上海大哥都是这模样。他当然并非针对家里人但满腹怨气是显而易见的。愈是沉默少言的人往往语气更重。具体的、抽象的都在里面了。因为平常说得少练习不够那些用来过渡、缓冲的客套话并不拿手。通常是直奔主题。让人吃不消。顾士宏见识过。兄弟间很少抽烟唯独要聊些事情才会抽上一两根。也是约定俗成的。顾士宏替大哥点上火猜他接下去有话要说。顾士海倚着栏杆眼神定定的不知是酝酿还是克制久久沉默着。

“又不好让他们离婚。”半晌迸出一句。

顾士宏吃了一惊。“阿哥”两个字还没来得及出口顾士海说下去:“她爸真要有什么事我们肯定要受牵连的。昕昕还年轻。倒不如现在先撇清。”

顾士宏一时没回过神“阿哥没那么严重——”

“怎么不严重!”顾士海忽地抬高音量又压低了“我吃过苦头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顾士宏沉默了一下知道他指的是当年黑龙江那桩事。大哥手巧拿几根篾竹片单凭剪刀和胶水做成各种动物青蛙、公鸡、兔子、老鹰、大象……当年村里的支书过生日属龙顾士海便做了一条龙送他手工比平常更精巧些涂上颜色栩栩如生。其实顾士海并非会拍领导马屁的人主要是旁边人起哄倒不好不送了。偏偏那支书不久便犯了事还是政治问题。顾士海莫名其妙被卷了进去。那条龙是罪证倘若是一头猪或是一匹马倒也罢了偏偏是龙性质便完全不同。四旧、封建、野心家、皇帝梦什么帽子都能扣上。也是顾士海没经验没赶在事态变大之前先划清界限傻乎乎任人摆布也不懂替自己辩白。结果那村支书判了个无期徒刑他也在牢里待了一年。出来后像生了场大病行事做人愈发地畏首畏尾眼神也黯淡许多。整个人老了十岁都不止。

“那个年月不同的。”顾士宏劝大哥。

“怎么不同?才隔了多少年?”顾士海停顿一下叹道“——再怎么变世道都是差不多的。我晓得的。”

顾士宏觉得大哥把问题想得忒严重了。但也不好多劝。否则就跟越描越黑是一个意思。倒让他愈发挂心了。“世道”这个词有些奇妙。任谁嘴里说来都有独特的含义。仿佛心照不宣又是居高临下的。似是看透一切。旁人听了也不好多说。本就是见仁见智。各人眼里看出的世道其实也是不同。有时候也是无奈力有不逮讲一句“世道如此”便似能消减几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当天晚上冯晓琴收拾东西说要回娘家住一阵“一个表弟结婚——”。连妹妹冯茜茜也有些猝不及防不好戳穿也不便附和只是愣愣看着姐姐。“你不用跟着去我跟他们说了你要读书走不开。”冯晓琴对妹妹道。很快打了个包。抽屉里拿了点现金当着顾磊的面数了一遍两千块。说是给红包。走到门口被顾磊拦下“你哪个表弟结婚?”冯晓琴朝他看。他咽口唾沫“说呀哪个表弟结婚?”

“我的表弟你都认识吗?”她问他。

“说出来听听。”顾磊坚持。

“不认识我说出来有什么用!”

“不管认不认识先说了再说。”

夫妻俩兜兜转转地吵架。连顾老太也惊动了出来瞥见冯晓琴的行李“你要去哪里?”顾士宏咳嗽一声劝老娘:“您先进去有我呢。”又让冯茜茜带小老虎进房看电视。听那边两个当事人兀自纠缠“认不认识”忍不住摇头。依然是说儿子:

“别跟小孩似的。你今年多大了?”

顾磊板着脸谁也不看。憋着的那口气也是对自己。东窜西跳找不到出路只好自行消化。一张脸涨成酱红色发黑发紫。连带着鼻尖几颗麻坑也愈发清晰了。夫妻俩平常也吵但很少闹这么大。冯晓琴说要走他还当她是气话见她收拾东西才知是真的。三分气恼倒有七分迷糊。急是急的却也拉不下脸求她。傻话一句接着一句。拖着腿上去拽她的箱子。冯晓琴死活不松手。他怕弄伤她不好太用力。两人僵持着。“爸你进去没事的”顾磊关照父亲加上一句“放心闹不出人命。”顾士宏叹口气“你们这是做什么?”冯晓琴道:“吃喜酒呀老家亲戚结婚回去吃喜酒都不行吗?”顾磊点头“那你等等我收拾一下跟你一起回去。”冯晓琴道:“你不上班吗?”他赌气道:“不上了那种班有什么好上的。再上一百年也是个小三子被人家瞧不起。”冯晓琴也是不走寻常路听了便道:“所以啊怕被人家瞧不起就把证书考出来职位升上去就不是小三子了。我是为我自己吗?你考证我能多长一块肉吗?你摸着良心说哪天读书我不是等到半夜洗脚水倒好端到你面前夜宵喂到你嘴里。你辛苦我可也一点不比你省力。做人要讲良心。”

两人对峙着。顾士宏叹口气进房了。顾磊一只手还搭在箱子上时间长了动作有些别扭倒像是要把箱子揿进地板里。鼻尖抽动几下每年春天老鼻炎都要发作擤不完的鼻涕。一手仍按着箱子一手拿纸巾连擤几声脑浆都要迸出的感觉。冯晓琴拿余光瞟他也作孽兮兮男人太窝囊自己倒也罢了旁人看着更难受。

“我读”半晌顾磊妥协了朝她看“——我读行了吧?”

顾清俞到的时候行李还放在门口。冯晓琴从厨房端了几碗水果羹出来招呼大家吃。顾磊那碗料最足她重重放到他面前“喏!”小老虎数着碗里的香蕉嚷说太少。她便拿勺子从顾磊碗里拨了几块给他“吃吧你也是个讨债鬼!”顾清俞装作不知情的模样说是散步经过问晚饭吃了什么。冯晓琴说带鱼、马兰头还有鸽子汤。又问:“阿姐吃了吗?锅里还有点汤我替你热一下。”顾清俞忙不迭拦下“——我吃了。”顾磊旁边道:“我倒是又饿了。”冯晓琴嘿的一声“你辛苦呀。”替他热了饭菜。

顾清俞到父亲房里坐了会儿。顾士宏开口便是“吃不消这两人”。顾清俞笑笑“夫妻间哪有不吵架的。”顾士宏给女儿打电话也是无奈之举“你的话只怕他们还听得进些。”顾清俞说:“估计我人还没到他们就好了。”果然如此。顾士宏摇头闲聊了几句见女儿有些欲言又止。问她又说没事。忽想到今天是她去施源家的日子晚上被这两个小的一闹竟忘了。头一回正式拜见公婆是大事。猜想或许有些坎坷。还没想好怎么开口顾清俞已先道:“他爸妈带了瓶杨梅酒给你刚才出门急忘了。”

顾士宏问她白天上门的情形。她道:“他父母之前就见过的很客气的。”顾士宏问:“对你好吗?”顾清俞笑起来:“有什么好不好的又不是亲生父母。反正挺客气。再说也不是和他们过日子面上过得去就可以了。”顾士宏琢磨这话里的意思更是担心。要是儿子也就问下去了。唯独对这女儿怕问多了触她心境惹她难受。只好自己安慰自己凭女儿的条件亲家要说不满意应该也不至于。况且她那样的性格钢筋水泥浇成的现代女性便是受挫应该也有限。这样想着才稍稍宽心些。

顾清俞其实是等着父亲问下去。好把白天的事再顺一遍。她想不通的或许父亲那里有答案。比如吃饭时好端端的施源母亲竟说起施源曾结过一门娃娃亲。“其实也是玩笑我读书时女中有个好姐妹她外公是很出名的古钱币收藏家我们最要好约定了将来若是生了一男一女就结成亲家。她后来果然生了个女儿可惜‘文革’前便去了美国这些年也联系不多。她女儿的照片我倒是见过的圆脸头发有些黄皮肤雪白像洋娃娃。”顾清俞想不通施母为何突然间说这个。便也只是赔笑。施父话不多偶尔几句说的也多是过去的事曾祖父那代祖父那代老房子的遗址目前是上海的哪个位置。那里还有那里那时尽是他家的本钱。又进屋拿了张全家福照片出来那时施父还是个小毛头被一个穿着高领旗袍的中年女人抱在怀里。是他祖父的四姨太。也是他父亲的生母。照片上约莫有二三十个人第一排是老太爷和几位太太后面按辈分站了三排。站得太密好几人都只是露个脑袋。拍摄技术不发达加上照片有了年份五官看不甚清只是个大致轮廓。施父很细致地向顾清俞介绍这是谁那是谁去了哪里做什么眼下是生是死。整顿饭便是在这样怀旧的气氛下进行。谈不上是好是坏。但确实是有些别扭的。顾清俞好几次瞥过施源见他低垂着眼睑习以为常的模样。离开时二老送她到门口施母细声细气地用略带苏州口音的上海话说:“顾小姐以后常来玩。”

倘若这样结束倒也没什么。偏偏她忘了手机车子开出一段才发现又返回去拿。弄堂里不好停车折腾了半天走过去听房内三人在说话应该就在客堂间声音清晰可闻。施母说:“若是放在过去她家那样的门第倒未必配得上我们。”顾清俞听了一愣敲门的手僵在那里。接着是施源。他对着父母声音比平常沉闷些又似有些不耐烦“人家住在哪里?我们又住在哪里?”施母道:“你晓得的我说的不是这个。”施源嘿的一声似是在笑“不说这个那你说的是哪个?”施母道:“我是替你可惜。”施源笑得更是凄厉“为我可惜有什么好可惜的?要不是遇见她我弄不好连莉莉都娶了。现在又说这个!”施母道:“所以呀让你早些去买房子。你不听偏要去炒股。”施源道:“我是因为挑挑拣拣所以不买的吗?买股票也是为了凑首付谁晓得上海股市比赌场还要恶。你们真要懂经就该卖了这破房子哪怕随便置换一套都比这强。现在连民工都不住这种房子了真正是笃底——”他说到这里霍地停下来。施父咳嗽一声。三人沉默着。半晌施父轻声道:“你妈也是顺口一说。”

说实话顾清俞并不见得有多难过主要是有些蒙。也想过男方父母会挑剔自己年纪大生育成问题工作不顾家等等。无非是那些。眼下这局面倒真是有些意外。情绪也要对上路才能滋生蔓延。她还没到那个阶段。一下午都是恹恹的。提不起劲。父亲那通电话放在平常她是不会接下的。“至少也要打架打到半死有生命危险了才轮到我老人家出场。”她开玩笑。却依然出了门。路上想她与施源婚后会为什么事吵架呢。夫妻间也真是说不清的。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排列组合般无穷的可能性。她本来不是会想这些的人。至少不是现在。领证还不到一周新婚宴尔。更奇怪的是她居然没有因此而反感施源。在他说“莉莉”那句时她只是静静听着。若是看电影此刻该是抖个小包袱台下诧异声一片。她竟没有。她或许是个聪明的观众。又或许是太木讷。女人太晚结婚好处坏处都在这里。见得太多也听得太多。倒比编剧还老练世故。

“你弟媳去年做传销被拘留了半个月。”顾士宏道。

顾清俞一怔有些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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