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丽梅顿了一下说:“我也因为他改变了命运。嫡母把我记到她名下了。”
孙太太点头,难怪自己觉得白丽梅超出一般人地会看眼色,原来她是庶女出身。她也一下子就理解了白丽梅不肯捐出耳环了,估计那非常可能是白丽梅唯一装点门面的首饰……她也理解了罗介亭给白丽梅提供读书的机会——怕白丽梅出门给他丢脸。
这是命里互相拉拔的两个人!
想到这儿,她对白丽梅更怜惜了。这眼看着要生了,最是要人帮助的时候——夫家在千里之外,丈夫杳无音信;要财要物也皆无,唉!还要自己绣花挣饭吃,真没比孤儿院的那些孩子们强到那里去。
孙太太对白丽梅的怜惜上脸了,白丽梅就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孙太太就赶忙别过这个话题,继续说“中东路事件”。
“29年,就是大帅去世刚满周年,少帅不得不强行收回中东路的权益,然后大鼻子就派了军队到东北。两军沿着中东路开战,半年后东北军战败了,被迫与苏联代表谈判,达成《伯力议定书》。”
白丽梅如听天书一般。孙太太说的每个字她都听清楚了,但合在一起,她不明白。她呐呐问道:“凤仪姐姐,我才听说的东北军那时候的武器不差啊,怎么就败了呢?”
孙太太看白丽梅的懵懂模样,就知道她心里没明白少帅的位置。于是,她先耐心把少帅与苏/联战败的原因和后果分析给白丽梅。
“丽梅,中东路之战前后打了五个月,开始东北军还有还手之力,后来就被大鼻子压着打。战败的原因,不仅有元老派不服从少帅指挥、调派的敷衍,还有个别将士贪生怕死、临阵投降因素的影响。其实啊,根本原因还是东北军实力不如大鼻子。而29年这一战的后果是极为严重的,因为不仅影响了东北军的锐气,还让小鬼子看到挑衅之后有成功的可能。丽梅,我说句心里话,东北军如果和小鬼子们硬拼的话,结局只有一个‘输’字。”
白丽梅不相信这种论调,她呐呐道:“东北军没有与小日本的一战之力?”
“一战之力自然有。那时候东北军光骑兵就有五个旅,关内还有20万的强兵。但我问你一句:若是东北军跟小鬼子打得两败俱伤了,那一直虎视眈眈盯着东北的大鼻子,是不是就要渔翁得利了?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白丽梅先是吃惊地张大嘴,片刻后点头,小声地问:“凤仪姐姐,那东北军岂不是既不能跟大鼻子拼到尽,也不能跟小鬼子玉石俱焚,左右是怎么都讨不到好了?”
“是啊。跟大鼻子打的时候,小鬼子也在一边等着捡便宜呢。所以,面对小鬼子咄咄逼人的挑衅,国民政府议定后通知少帅:要回避冲突,要忍让求全。当然了,私下里也有说不出口的理由,就是盼望小鬼子能有大鼻子一样的心思,拿到29年7月以前的那些特别优惠也就罢休了。”
“但是小鬼子他们没有。不仅没有,还想三个月内占领我们全国……”白丽梅这些天跟少壮派的太太们混在一起,相关军事动态知道了不少。
“是啊!谁也没想到小鬼子会贪得无厌啊。少帅听从中央政府的指令回避冲突,并没有避免得了小鬼子们的得寸进尺。这里面还有其它的原因,比如9.18之后的全国形势,中原大战刚刚完结,东北军的元气还没有恢复;汪公在南方拉着蒋公的反对派唱对台戏,蒋公下野等。总而言之,国内的军政形势是一团乱麻。少帅那时若是跟日本鬼子拼命,是得不到中央的援助的。”
白丽梅这时宛如第一天进小学那样,认真地听孙太太说话,眼里全是满满的钦佩。
“我们可以这么说,日本鬼子一直觊觎东北,有大帅镇着他们不敢搞大动作。但十年前的中东路战败再加上国内那时的形式,给他们提供了最好的机会。怪谁?兄弟阋墙,外人欺上门罢了。”
白丽梅点头说:“原来是这样啊。都说罪责在少帅的不抵抗,原来背后还有这么多的事情。”
孙太太沉重地点点头。然后略歪斜地靠在椅背。
“其实蒋公和少帅选择不抵抗,主要是怕碎了玉瓶,想着卧薪尝胆,终有一日会逐出日本鬼子的。还有就是希望包括苏/联在内的国际社会,不会坐视不管日本的侵略行为,特别是苏联不会允许日本人兵临远东,迟早要出手。然而,这只是蒋公和少帅的臆想。国际社会并没有怎么地日本,而苏/联还要防着他们背后的德国。”
“抗张啊,现在是咱们中国人自己的事。”孙太太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微不可闻了。
白丽梅这时站起来说:“凤仪姐姐,我要回去了。谢谢你今天可我讲了这么多。”
孙太太笑着说:“看我这好为人师的臭毛病,居然忘记你快生了。丽梅,你现在是不好累着的。我让赵姐送你回去。明天我让程太太过去给你讲‘革/命外交’的由来,还有‘革/命外交’对中国的影响。”
说着话,孙太太摇响小几上的铜铃,仆妇赵姐很快走进来。
“太太,你有什么吩咐?”
“你替我送罗太太回去。”
“是。”赵姐躬身施礼。
白丽梅再次道谢,万分钦佩地说:“凤仪姐姐,谢谢你。你懂的可真多。”
孙太太就道:“这些事情发生时,我和程太太还在学校里读书。学校老师有讲这些。”
白丽梅的脸上就有了自不如人的羞愧:“我出嫁前每天只在家里绣花,成亲后才去上学……”
孙太太就用肯定的语气鼓励她:“你已经做得不错了。我们都是读了6年书才拿到的高小毕业证。不过,丽梅,罗参谋在如今的位置上,你不知道这些没什么妨碍。等他当了团长或者到了更高的职位后,这些你都要补齐了。”
“是。”白丽梅恭敬地表示自己受教。
孙太太吩咐仆妇赵姐:“你小心些,好好扶她回去。然后去程府请程太太明天过来一趟。”
“是,太太。”
*
孙府的仆妇赵姐和白丽梅的奶娘,左右扶着白丽梅的手肘,把她送回家。
奶娘客气地往家里让人,白丽梅也笑着招呼赵姐:“进来喝口水,凉快凉快再走。”
“谢谢罗太太。今天不进去了,我还得去程府一趟。”赵姐的态度很恭敬。
赵姐能得孙太太的信任,除了她有眼力见会奉承,还因为她是个有手腕、有能力把事情做到位的人。她早看出来自家太太改变了对罗太太的态度,她自然要对罗太太恭敬些。而且,她凭借多年在内宅打滚的经验,比孙太太更早一步察觉,到孙府参加集会的太太们人数在慢慢减少。
她的感觉一点儿也没错。
随着驻扎在西安的东北军余部陆续开拔、投入各个战场后,每次到孙府参加筹款聚会的太太们、姨太太们,以微不可查的数量在慢慢减少。及至孤儿院之事爆发,现在仍愿意聚集在孙太太身边的,都是既往那些深受少帅青睐的少壮派家眷。
这些太太们在这一年多里,尽管谁都没说出口、但谁的心里也都逐渐地感悟到了,不仅是她们的男人被已经宣誓效忠政府的东北军元老在军中排斥了,就是留在西安的她们,也被元老派的太太圈排斥了。她们被这股从男人那边兴起的潮流,摒弃在原东北军太太们交际之外了。
那些开始站了上风的元老派太太们,对这些少壮派太太们的不友好,放到所有人的面前了。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那些元老派的太太们,没有仗着人多势众对她们有什么不好的举动。但只是冷漠地不再跟她们往来了,就使得在异地他乡的这十几人倍觉孤单。
压力下,这十几家太太们组成了一个牢固的互助圈。作为圈里新生力量的白丽梅,成为她们倾泻关爱的最佳目标。在关心白丽梅妊娠的过程中,这些太太们可以暂时忘记在前线作战的丈夫,也可以暂时不去想可能到来的、可怕的战后结局。
而身体慢慢恢复的孙太太,这段时间也在程太太的开解下想通了,她坦然地接受了被孤立的局面,把所有的工作热情投入到自己能维持的、最后的小圈子里。
*
奶娘把白丽梅安顿好,自己去厨房做晚饭,然后把半大的小鸡都关起来、收拾了院子后,俩人在院子里摆桌子吃炸酱面。
西天的晚霞红艳艳的,给人一种错觉,好像要烧塌天似的。
奶娘给白丽梅拧了一个湿毛巾擦汗,她自己手里也把着一个湿毛巾擦汗。她使劲地摇着扇子说:“这西北可比咱们老家那边热多了。尤其是最近这几天,我看老天是不想让人活了。”
“是啊,这天热得人上不来气了。奶娘,你不用给我扇风,你先吃面吧,等会儿面坨了就不好吃了。”白丽梅捧着面碗慢慢地往嘴里扒拉面条。都说最后一个月,孩子下去了,人就能吃了,怎么自己就没什么食欲呢。
“嗯。”奶娘放下扇子开始吃面。白丽梅原就苦夏,今年更是不怎么爱吃东西。她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但每天除了换着花样做吃食,还要变着法地安慰白丽梅。“就剩这最后几个月了,熬熬就挨过去了。”要不就是今天这样的安慰话:“等你坐月子时就好了,那时候天不凉不热的,孩子大人都舒服。”
”
“谁知道下月底会不会凉快呢,今年闰七月的。还是要进了阴历九月才会凉快下来。”白丽梅不看好下个月的气温。
“就是闰七月,到你生的时候也到阴历七月底了。那时候肯定就比现在凉快了。”奶娘坚持。
奶娘这样笃定的语气让白丽梅情绪好转,她笑着说起闲话:“以前介亭告诉我全国有四大火炉说武汉是火炉之一。我在西北天天还觉得热,热得受不了,不知道那些在长年生活在‘火炉’里的人,夏天都怎么熬过来的。”
“估计是习惯了,也就不觉得难受了。”奶娘在白丽梅说话的功夫就吃进去了半碗面,她放下面碗拿毛巾擦汗。“我们刚到北平的时候,觉得北平的冬天比我们在四平暖和多了。可北平的那些人,在冬天,还没到数九呢,就喊冻得受不了。应该是一个意思。”
白丽梅点头,觉得奶娘说的很对。
但奶娘接着问她:“四大火炉都是哪儿啊?”
“重庆、武汉、南昌和长沙。”提及武汉,白丽梅想起今天听说的牺牲的飞行员们,她的情绪又低落下去,忍不住又叹息:“这么热的天还要打仗,唉!”
奶娘见她忽然间心情又不好了,立即就同仇敌忾:“那些日本鬼子就不是东西。去年7月就开始找茬打仗,这一年就没有消停过。姑娘,我看乔太太有些日子没给你写信了,要不吃了晚饭你给她写封信,或许乔太太那里最近能有姑爷的消息呢。”
白丽梅瞬间被奶娘转移了注意力,她三下两下把碗里的面条扒拉完,立即研墨、摊纸、提笔给乔太太写信。
日升月落,转眼间闰七月过了小半。但西安的白天还是干拉拉地热,满树的知了都叫得疲惫了,可等到晚上了,还是不见温度降下来。
这中间,程太太由原来的隔天过来给她讲革/命史,变成了每天都会过来看她。而刘太太最近也偶尔招呼其他人一起过来看望白丽梅。但白丽梅在她们走后,每天就掰着指头、数着日子等乔太太回信。可是乔太太却告诉她没有罗介亭的任何消息。
这样的回复令她进入了很难克制的烦躁状态。而奶娘却因她生产的日子越来越近而开始恐慌了。小院的祥和气氛不见了。
*
每天过来的程太太敏锐地发现了这点。她去找孙太太和自己一起来看白丽梅。孙太太只生了一对双胞胎,府里那俩姨娘的生产,她也是跟自己一样早早去医院待产。于是她说:“把刘太太找着,她生了三个孩子,比你我的经验丰富。”
刘太太的每个孩子的出生,身边都是没有老人在的。她陪着孙太太、程太太来罗家。见白丽梅强自镇定的、魂不守舍的样子,她就明白了白丽梅跟自己生第一胎时是一样的心理反应,便把她的状态告知给孙太太了。
“凤仪,我看罗太太是害怕了。我生老大的时候,我家那谁在外面领兵,我就是她这米样。”
孙太太就嗔怪白丽梅:“这有什么好怕的。我们这么些人在守着你的。我请洋大夫佛兰过来给你看诊。”
洋大夫的诊断跟程太太和刘太太一样,白丽梅是因为产期临近心情太紧张了。
佛兰很负责地劝说白丽梅:“罗太太,你不用害怕。你开始腹痛之后,你来我们医院,保你可以安全地生下孩子。”
白丽梅心疼给佛兰先生的出诊费,不想奶娘递钱给佛兰先生时,佛兰却道:“出诊费用是记在孙府的账上。”
奶娘对孙太太等是谢了又谢。送走她们,奶娘一边给白丽梅打扇一边说:“姑娘,洋大夫说诊费是记在孙府的账上,你看我们怎么还给人家。”
“先放那儿吧。这时候给她钱她不会要的。”白丽梅心里烦,就不想跟奶娘多说话。这请洋大夫上门看诊,哪是单纯诊费的事情。这时候给钱孙太太,那是打人脸呢,好不好!她压下烦躁,只对奶娘说自己想吃酸汤子,将奶娘打发出去忙乎了。
下午,程太太又来看她,还拿来一包小男孩的衣服。很真诚地对白丽梅说:“罗太太,你别嫌弃这些是旧衣服,这都是我们家五少爷、六少爷、七少爷的。我们家别的不值得提,唯独生孩子这块儿,从来都是怀一个就能好好生下来一个,然后也能好好养大一个。”
白丽梅收了衣服,也很真诚地向程太太道谢:“我知道孩子穿成串容易养,谢谢你啊。”
作者有话要说:*
武汉会战
中华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6月至10月,中国第5、第9战区部队在武汉外围沿长江南北两岸展开,战场遍及安徽、河南、江西、湖北4省广大地区,是抗日战争战略防御阶段规模最大、时间最长、歼敌最多的一次战役。
此战,中国军队浴血奋战,大小战斗数百次,以伤亡40余万的代价,毙伤日军25.7余万,大大消耗了日军的有生力量,日军虽然攻占了武汉,但其速战速决,逼迫国民政府屈服以结束战争的战略企图并未达到。
此战后,中国抗日战争进入战略相持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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