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冬

白丽梅非常反感这种先下了结论,然后就强迫人认可，不然就是怎么、怎么地的做法。她在所有人的心里，是个柔和的、会看别人眼色的、揣摩好别人心思再开口的谨慎性子。即便在一起长大的罗介亭面前,她也就是能比在外人跟前多说几句而已。

罗介亭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但他忘记了现在的白丽梅,已经不是原来那个要看嫡母眼色的小姑娘,也不是要依靠自己活着的小媳妇了。她正经地依靠自己的能力,带着孩子独立生活八年。在这些年里，她已经学会了在合适的时机，不动声色地坚持自己的主张。

像现在，白丽梅就笑着要跟丈夫辩白个一二三四出来。

罗介亭见妻子这般，不仅不恼，反而心生欢喜。这样怎么也比那个看人眼色活着的谨慎性格舒爽。他鼓励妻子把心里的想法都说出来。

白丽梅便说：“介亭,《双十协定》是政府和□□代表一起商谈43天的成果。现在□□派兵去东北，政府也派兵去东北，你说谁应该派兵？”

罗介亭真没想到，妻子的问话会这么犀利，而且就一句话问住了他。

“唉！你说毛公他们会甘愿服从政府吗？”

白丽梅摇头。然后说：“怪不得凤仪她们要去上海,原来是抗战结束了，政府要继续八年前的‘剿匪’行动了。对不对？”

“对！”

“那么西安是危险的了？”

“未必。危险的地方是东北啊。才跟你说过的。不是都已经打起来了嘛。”

……

日子就在夫妻俩每日换着话题辩论中往前移动。

几场雪之后,气温陡降。

今一年的冬天虽然冷,可因为校长在夏天给各家都加砌了地龙的缘故，白丽梅终于摆脱了每到冬天就尽可能地窝在炕上，也避免不了冻疮发作的痛苦。而罗介亭也终于得到了可以放心修养身体的机会。

不论罗介亭怎么不愿意，白丽梅也早在他回家的第一个礼拜天,就把他拉去洋大夫佛兰那里，给他做了身体检查。不出意外的结论是营养不良。然后白丽梅还拉着他找了一个白胡子的老中医，结论也是差不多。但老中医给出来的食疗法子是慢慢添加荤菜,要循序渐进地调养。

白丽梅甚至有想让丈夫晚点上课的想法。可罗介亭却不过校长的热情信任，她也不好开口说丈夫的身体情况，只能看着丈夫只休息了几天就站到高小的讲台上。但她暗下决心，怎么也得把丈夫的身体调养好了。

奶娘在天冷了以后，就大手笔地买了半片羊肉挂在屋檐下，还买了几刀五花肉，每刀都得有个三斤五斤的。家里现在是顿顿不离鱼肉蛋羹，大有天天过年的架势。为了过冬，奶娘不仅渍了一大缸的酸菜，还预备了足够过完整个冬天的白菜、萝卜、土豆等。至于粮食，一个大缸里装了白面和苞米面各两百斤，另一个缸里装了大米、高粱米、小米、黄豆等。那一缸粮食没有四百斤也超过了三百斤。

为防老鼠，奶娘还养了一只狸花猫。

白丽梅笑曰：“咱们这一冬天不出去买粮买菜都够吃的了。”

奶娘心满意足：“缸里有粮，心里不慌。”

可是背了罗介亭，奶娘就心疼地说：“姑娘，你没看姑爷刚回来的时候，一顿就一碗饭，都不怎么伸筷子吃肉。那怎么是大男人的吃法啊。我买了这么多的东西，让他看着家里肉多粮多，他才能放心地吃饭、吃肉。唉！他这些年在外面可是亏身子了。”

白丽梅感谢奶娘的用心。没对奶娘说丈夫那些年很少吃到肉、也多是半干半稀的日子，他不敢一下子就放开吃，是怕脾胃接受不了。

她只对奶娘说：“吃吧。我和介亭两个人一起挣钱，天天过年也吃得起。”

她和奶娘共同努力，每天就那么鱼肉蛋羹地吃着。眼看着不过个月把的功夫，罗介亭的脸色就好转了很多，脸颊上多少能看到一点肉了，人也不再是瘦骨嶙峋的模样了。

这时发工资了。

白丽梅拿着罗介亭交给自己的袁大头，面色复杂地仔细点数了两遍。她此时才知道周校长告诉过罗介亭——因你是崇文兄启蒙的大学生，不用试用期，也没有试用期薪水的说法。

“介亭，你这钱快赶上我教导一年级两个班的国文和启蒙两个学前班国文的总和了。”白丽梅在高兴之余，难免有酸溜溜的别样情绪。“我那么辛苦，还只比你多了一个班主任的操心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