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醉想起自己爸爸的态度,惆怅地叹了口气。她抬头看着前面的大香樟树,几只白鸽扑棱棱从樟树上方的白色圆顶亭子里飞出,过了大樟树,就快到家了。她喜欢那个白色亭子,不止一次想,是什么人在房顶上修了个罗马式亭子,主人想必是个非常浪漫的人吧。
大樟树立在丁字路口,需得两三个人才能合抱起来,枝叶繁茂,像一把巨大的伞,庇护着这一片的百姓。现在天冷,樟树下的大青石凳上冷清清的,没什么人,旁的季节,这儿总是坐满了男女老少,热闹异常。陶醉非常喜欢这棵大樟树,看到它,就知道到家了。
陶醉刹住车,将车停下,摘下了耳塞递给孙兰心:“我到了,谢谢啊。”从香樟树往前直走五十米,就是孙兰心家,两人家离得很近。
“一会儿要一起去学校吗?”孙兰心扶着车把手问,晚上他们还要上晚自习。
陶醉看了一下腕上的电子表:“六点十分要是我还没来,你就自己走吧。拜拜!”
陶醉家在香樟树右边的巷子里,往里走个百来米就到了。巷子不到两米宽,小车也能进,只是弯弯绕绕的不好走,路面原是铺过水泥的,年深日久,水泥路面早就被□□得坑坑洼洼的了,露出了黑褐色的地面。晴天还好,到了雨天,就全都是积水黑泥,简直无处下脚,沾上去就成了顽固污渍,所以陶醉虽然最爱白鞋子,但从来都不敢买。
拐进巷子,红砖墙壁上残留着一行斑驳的白石灰字——生儿生女都一样!陶醉低着头,踢着小石子儿,想着老师说的话,有点烦闷,她虽然跑步成绩不错,但其实并不喜欢跑步,做了体育特长生,那就得早晚都跑吧,要是上了体校,那就更不得了了。老师为什么让自己去学体育呢?大概是为了升学率吧,听说每考上一个学生都是有奖金的。
这时脚边出现了一个健力宝罐子,陶醉抬起脚就猛地踢了出去,仿佛足球射门似的。那只易拉罐跳跃着“哐当哐当”滚了好远,滚过了前几天下雨积下的小水坑,撞在了一个人的腿上,才被迫停下来,罐子上的污水飞洒开来,落在了那人的鞋子上,那鞋子是白色的!黑色的污水飞速洇进了雪白的鞋面,比毛边纸吸水还快,视觉效果仿若仰头直视正午的阳光般刺目。
陶醉吓呆了,下意识地缩起脖子,抬头小心翼翼地去看前面的受害者。受害者正愕然地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然后回头看了过来。那是个戴着眼镜的男生,长得白皙清秀,个子又高又瘦,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外套,背后有一个巨大的白勾。他看着陶醉,眼里掩饰不住地惊讶,张开的嘴又合上了,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陶醉本来都准备挨骂了,却发现对方并没有计较,看样子是个很和善的人,她悄悄松了口气,站在原地低着头说了一句:“对不起!”
对方仿佛没听见她的话似的,大步朝前走。陶醉不知道为什么,也下意识地跟了上去,仿佛提线木偶一般,脚不受控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上去,人家没有追究她的责任就已经该偷着乐了,居然还上赶着去挨骂,这不吃错药了吗?
对方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没有停顿,反而加快了速度,仿佛害怕人追他似的,由于腿长,终于跟陶醉拉开了距离。陶醉没再追上去,反而站在了原地,因为她惊讶地发现,对方进了仪表厂的后门。
陶醉慢慢走进仪表厂后门,还是觉得惊讶不已,那个男生也是他们厂里的?怎么从来都没见过啊,应该不是厂里的职工子女吧,厂里的职工子女她就算不认识,也不可能完全陌生。
从后门进去,就是仪表厂的宿舍区,一大片五层高的灰色楼房,这是前几年集资建房盖的新宿舍楼。陶醉的父母原本都是仪表厂的正式职工,后来她妈生了她妹,因为超生被开除了公职,现在只是厂里的临时工。
陶醉家在19栋,是比较晚分房的。她走过修剪得工工整整的女贞篱笆花圃,偶尔还能在花圃里见到几朵残败的菊花,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花儿可看了,桃树和石榴树叶子早已落光,夹竹桃叶子绿得发暗。今天宿舍区异常安静,偶尔才能遇到一两个人,陶醉礼貌地打招呼。
走到自家楼下,陶醉心情有些雀跃,不知道妈妈会做什么好吃的,明天她过生日,按照她们这儿的规矩,头天晚上就能吃上一顿好的了,俗称暖寿。
陶醉拐进19栋2单元的楼梯口,兴冲冲一口气跑到三楼的家门口,门是虚掩着的,门缝里传出浓浓的香味,是红烧肉的味道!太好了,妈妈给她烧最喜欢的红烧肉了。她兴奋地拉开门,一边换鞋一边激动地大叫:“妈,妈,你给我烧什么好吃的了?红烧肉吗?”
刘巧凤的声音在厨房里响了起来:“咋咋呼呼的,没有个女孩的样子。”
陶醉穿着拖鞋跑到餐桌前,揭开纱罩,看见红通通的红烧肉,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抓,被刘巧凤喝止住了:“等一下!洗手了没有?”
陶醉嘻嘻笑,跑到厨房里去洗手:“我爸和然然呢?”洗完手顺便拿了双筷子,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香糯可口,肥而不腻,太好吃了,他们家为集资这套房子借了不少钱,欠债刚刚还清,所以也不是经常能吃上红烧肉的。
刘巧凤说:“厂里会餐,他们去了。”他们厂的惯例是每年逢中秋、年底都会会一次餐,其实就是承包食堂剩饭剩菜的养猪场杀一批猪交给厂里,算作承包费。厂里拿来做成全猪肉宴招待员工,给每位职工发一张餐票,可以带一个孩子去参加,刘巧凤是临时工,厂里的一切福利与她无关。
“今年又是然然去?”陶醉问,往年这种活动,他爸从来都只带妹妹,没有自己的份,说是姐姐要让着妹妹,今年她终于不伤心了,因为这一大碗红烧肉都是她的。
刘巧凤将醋溜白菜端上来:“嗯。你也别伤心,今天这红烧肉没人跟你抢。”话虽如此,她拿出一个饭盒,开始往里拨红烧肉。
陶醉噘着嘴:“妈,你不是说都归我了,还要留给谁啊?”
刘巧凤说:“你夏叔叔两口子带着孩子去会餐了,他外甥在他家,晚上没人给他做饭,你郑阿姨叮嘱我叫他上来吃饭。我刚去叫了,他不来,你给他送到楼下去。”
“哦,好吧。”原来还有人跟自己一样可怜,陶醉也不阻拦了,临走前还不忘塞一口红烧肉,端着满满一盒饭菜下楼去了。
陶醉敲响了201的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陶醉看清对方,手里的饭盒差点没拿住,对方见到她,也是“嘭”一声重新将门关上了。陶醉的心堵在嗓子眼里,这不是刚刚被自己弄脏了鞋子的那个男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