昱王府书房内,昱王扇着扇子走来走去,这大冷天的,他上火硬是上得满头大汗。
“我也未曾想到,慕瑜放权竟放得如此爽快。”段廷轻叹一声,“看来确实是我想多了,若是慕家果真得了杜崇全副身家,便该紧握兵权不放,否则无异于自寻死路。”
昱王听到此处,心里便忍不住冒酸,轻哼一声:“这慕家儿女可真是个个好福气,先是一个慕长歌被骄纵得要上天,再一个慕云岚,慕瑜为了救他出来,竟二话不说放弃手上整整二十万兵权,连一声讨价还价都没有!父皇怕也没想到他这么耿直吧,直接就打了底牌出来,父皇此时怕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你说这慕家兄妹怎么就这么会投胎?”昱王越想越酸,问段廷道。
他的父皇要是有慕瑜一半,不,十分之一心疼他,他还和他的兄弟争个什么劲?
段廷闻言笑了,脸上深刻的纹路随着他这一笑倒有几分亲切:“殿下是不知道当年的镇国公夫妻多么恩爱,一生一世一双人,说得大约就是慕瑜夫妇了。可惜红颜薄命……慕瑜血气方刚的年纪,这么多年硬是抱着块牌位过日子,也算矢志不渝了,爱护儿女自就没有什么保留。”
昱王听后,只觉心里如吃了一颗柠檬,他不想再说这个了。
“如今可要把朱秀的人头送出去?”
段廷正色道:“不可。一来,朱秀毕竟是忠毅侯府女婿,殿下若弃朱秀,便无异于将忠毅侯府一并弃了;二来,朱秀在,大理寺便在殿下手中,朱秀死,殿下便无异于将大理寺拱手让出。”
昱王听后,顿觉事态严重:“对,对,朱秀得救。但……怎么救?”
段廷沉吟道:“如今朱秀在陛下那里,殿下不宜牵涉其中,此事便交给臣吧。”
……
慕瑜放权的消息,隔日便传到了西夏。
“殿下,大事不妙。”
苍术疾步走进,一脸凝重之色,回禀道:“镇国公前日已向陛下交回兵权,郡主计划像是提前了。”
时陌正在棋盘上独自与自己对弈,闻言心思微转,眼中却是闪过一丝笑意。
“殿下为何反倒笑了?”苍术不解,“咱们二月方可回朝,郡主若是计划提前,岂不是要与您错过?”
时陌瞧了他一眼,反问:“你道懿和帝为何忌惮镇国公?”
苍术迟疑了一下,直言道:“国公爷英勇无匹,功高震主。”
时陌点了下头:“表面上是这样不错,但最重要的一点你却没有说到。”
“最重要的是……”
“他怀疑镇国公有叛逆之心。”时陌淡淡点破,“如今镇国公主动交回兵权,无异于是给天子吃了一粒定心丸,他此时必定已对慕家满门放下了大半戒心。但也只是大半而已,剩下那一半,就看镇国公何时请辞,告老还乡了。”
苍术还是不解:“镇国公告老还乡,必定要把郡主也一并带走,殿下也不着急的吗?”
时陌手中一颗棋子掷出,“啪”的一声正中苍术脑门,苍术捂着头,听时陌淡淡斥了一声:“榆木。”
“如今京中那两位殿下正斗得如火如荼,朝中文武百官都忙着结党站队,若是镇国公在此时请辞,反倒是一股不可多得的清流,倒是要提醒陛下他此时正是手中无人,像慕瑜这等忠直之臣,才能真正为他所用。你说,他还会允慕瑜请辞吗?”
苍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这样一来,郡主岂不是只能按兵不动,在京中耐心等待下一个时机?想她时机还没等到,倒先把殿下等了回去,必定有趣!”
时陌静静看着棋局,又忽地缓缓摇头:“但我既能想到这一点,她也必定能想到。既如此,慕瑜却又为何会如此心急,贸然交回兵权?”
若要退出朝堂,上计应当是谋定而后动,在交回兵权的同时一举请辞,以快打慢,不给天子权衡的时间。
此时请辞的时机分明还没到,他为何先要如此着急放权?
时陌眸光顿敛:“京中必定发生了我不知道的事。”
苍术忙道:“确实有一事,正要禀报殿下。镇国公回朝之日,朱秀公然带着大理寺的官兵围截郡主,说是接到群众举报,请郡主回去协助调查。”
苍术立刻便简明扼要将当日街头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又沉吟道:“说起来也奇怪,朱秀区区一个大理寺卿,吃了熊心豹子胆吗,竟敢与慕家作对……”
“不好!”时陌似是想到什么,眼底蓦地浮现起杀伐果决。
声落起身,疾步走到案前,提起笔架上一支狼毫,蘸了墨,便迅速在纸上写下一行字,铁画银钩之下是号令千军万马为他所用的雷霆之势。
转眼写就,他将信纸交给苍术:“立刻交给白术去办。”
苍术白术两人各司其职,苍术管着大周朝中之事,而西夏皇宫这边便是白术的职责范围。
苍术接过,领命出去,心中却还是没揣摩明白:分明郡主短期内不会离开,为何主子却要叫不妙?
……
都说夫妻同心,千里之外的长歌还真是和时陌想到了一处去。
她总觉得这件事不妙,虽然看起来段廷那边已经处置好了,但总觉得还有什么重要的点被她忽略了。
被迫提前交回兵权,虽然看似是因她不慎,父亲才不得不迅速出手以打消对手疑虑保全她。但她直觉,这件事并没有看起来这么简单。
像是……从头到尾都入了什么人的算计。
但那个人又是谁呢?昱王还是景王?段廷还是骆忱?还是懿和帝?好像又都不是。
长歌心怀隐忧,以致这个年都过得有些心不在焉。就这样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那一日,懿和帝在宫中设宴。
原本天子设宴,只有文武重臣才有资格参与,便是普通贵女也不能入宫。可长歌不是普通的贵女,她是大周唯一的郡主,因懿和帝的偏爱,身份尊贵不下于公主。
又逢交回兵权后,那位皇上对慕家格外倚重起来,除夕之夜,别的勋贵至多不过加赐了一道菜,那夜慕家却是被赐了三道菜。
这突如其来的恩宠,真叫人觉得不安,仿佛风雨欲来。
长歌私下同慕云青分析,但出乎她的意料,一向谨慎敏觉的大哥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叫她宽心:“一个没有兵权的武将,再多的赏赐又有什么意义?既招不来旁人的眼红,又不会成为天子心中的刺,实在不必过于紧张。”
长歌知道慕云青言之有理,但她总觉得有一个很重要的点被所有人都忽视了,她不知道是不是因着她女子独有的直觉,她才能有所感觉,可惜她女子独有的直觉没有清楚地告诉她那个点到底是什么。
是以,上元节的宫宴她就想称病不去,但转念一想,若是不去,万一有什么端倪初露出来,她不在场反倒失了先机,这样一想,便又随着父亲和兄嫂入了宫。
于是,宫宴上,当懿和帝亲自开口赏赐她千年银狐裘的刹那,她脑子里灵光一闪,如醍醐灌顶,终于明白过来,那个被所有人忽视的点是什么——
是她的婚事!
她浑身僵硬,呆若木鸡地看着上座的懿和帝笑吟吟对她说:“老八秋日里亲手猎得一只千年银狐,交予京中最好的绣娘做了一身银狐氅,前几日送来给朕。但朕哪用得着这等燥热之物?朕转念又想,这京中若说谁最怕冷,怕都比不上你怕冷,长歌,朕这就将老八一番心意赐予你了。”
电光火石之间,长歌想起了那日在宫门口见到昱王和段廷的场景。那一日,晋王时照也在场。
背后之人是时照!
这一局,从头到尾都是时照摆的!她是入了时照的局!
那一日根本不是凑巧,她根本不是凑巧遇见了段廷!是时照知道她去了天牢看慕云岚,故意引昱王和段廷入宫,就是要她与段廷那只老狐狸碰上面,好让段廷怀疑她。
段廷一旦盯上她,爹爹便会不惜一切来保护她,为了护她,更在不合适的时机先交出兵权。但时机既然不合适,眼前就不能请辞离京,他们必定还要在朝中再做逗留。
时照真正想要的,就是他们失了兵权后逗留的这段时间!
从前慕家功高震主,手握二十万重兵,权势滔天,虽引来众人巴结,却也因天子的忌惮,但凡是个明眼人都不会想到来与她议亲。尤其是几位皇子亲王,最会审时度势,若她是个祸水模样,说不定还能引得他们为了美人不惜犯险来招惹,偏偏她如今这副尊容,实在没必要往这趟浑水里头跳。是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对她避而远之,退一万步说,就算有人对她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但凡他还不傻,也不敢冒着触犯懿和帝心中逆鳞的危险来接近她。
而懿和帝,更是巴不得她终身不嫁,好让慕家无法借着姻亲进一步壮大。
但如今局面却已经彻底变了——慕家没有兵权了!
没有兵权又被他“偏疼”的长宁郡主,那从前被搁置的婚事,自然水到渠成被懿和帝放在了心上。
若是这时再有个合适的男子露出端倪,懿和帝只会乐见其成!
于是,时照就在这个时候拿出千年银狐氅,时机不早不晚,一切刚刚好。而懿和帝,果然不负他所望,领会到了他对她的一番心思。
他可真是将每一处都揣摩得分毫不差啊!
长歌定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
慕瑜父子三人对视一眼,三人心中皆已醒悟过来,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时照之计。
所有人都没注意到,一旁的容菡也是脸色惨白,似乎猛然想起了什么,摇摇欲坠。
慕瑜看向对面的男子,丰神俊朗,气度不凡,此时目光正拢在长歌身上,眼底温柔。慕瑜心中暗叹,这时照原也是个良人佳婿,才治武功皆非凡品,可偏偏……
慕瑜起身替长歌推脱道:“晋王殿下是一番孝心,舒妃娘娘尚在这里,长歌她又怎敢僭越?”
懿和帝下首处的舒妃闻声却是一声轻笑:“我和陛下一样不怕冷,他原也不是送给我们的,他真想要送给谁,他自个儿心里清楚。”
慕瑜一震,若说方才懿和帝一句“朕将老八的心意赐予你”尚且还掩着一层窗户纸,只是心照不宣地暗示,那么舒妃此言却是直接将这一层窗户纸捅破了。
而懿和帝闻言非但不恼,反而极其愉悦地笑了出来,笑声中尽是一个父亲对子女婚事的乐见其成。
长歌袖中的手无声攥紧。
她该早有所察觉的!若是早有察觉,也不至于落到如此被动之地!
眼下看懿和帝的样子,分明是已经定了主意,只差明旨赐婚。今夜这一出,与其说是暗示,不如说是提前向他们打声招呼而已,也是迎合了他宽厚圣明的名声。
若是她此时敢借故不要,与抗旨无异!
但若是收下,有帝妃两位的双簧在前,便无异于是接了赐婚的圣旨。
一旦赐婚,慕家就再无法从朝堂上全身而退了。
更重要的是……她怎么能嫁给别的男人?她上辈子为了爱那人宁愿自己死去,结果死后却要嫁给别的男人?
倒成了个天大的笑话。
“长歌?”
见她一直站着,不动也不说话,懿和帝脸上的笑收了,神情微妙起来,扬声提醒了她一句。
长歌识得这种语气,不动声色里藏着的是辣手无情,顿时身子一颤,呼吸急促。
她现在该怎么办?
她从未这样慌神过,袖子底下,指甲已经掐进了掌心。
不,不,她不能不接,她好不容易打消了懿和帝对父兄的杀心,不能让他杀心再起。
可若是接了,时陌怎么办?他就要回来了,若是回来见自己嫁给了别的男人,定比让他死还难过……
越想越乱,脑子里眨眼就成了一团乱麻,这冰天雪地的,长歌手心里竟全是冷汗。
慕云岚就要站起来替长歌解围,慕瑜不动声色按下他,与慕云青对视一眼,慕云青轻轻颔首,手中一粒石子便对准了长歌的昏睡穴。
虽然蹩脚,是个大大的下策,眼下却也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先让长歌装病昏过去,之后再从长计议。
慕云青正要出手,底下却忽然传来响亮的一声“报——”
“报——”
热血儿郎的一声声急报,于慕家这等军旅武将而言,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军情急奏。
所有人顿时神色一凛,将目光从长歌那里收回,纷纷看向上报军情而来的将士。
长歌闭上眼睛,暗中长长松了一口气,额头上已沁出一层薄汗。
“禀陛下,北燕二十万大军兵临长河郡!”
长歌闻言,猛地睁开眼睛。
北燕二十万大军兵临长河郡?
怎么会?
长河郡一役分明是在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