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陌!!!”
温德殿偏殿之中,陡然响彻一道咬牙切齿的嘶喊,声嘶力竭,轻易就穿透了肃然厚重的门窗,准确无误地传入了在外把守的侍卫耳中。
让人的心狠狠一紧,仿佛听着就能感受到那里面的痛不欲生,而后情不自禁自背脊冒出冷汗。
两名侍卫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底看到自己心里的想法——不知发出这声嘶吼的景王殿下到底经历了什么。
内室中的景王殿下,噢不,此时他自己还不知自己已经是太子殿下了,躺在床上满头大汗,脸比纸还白,比土灰还暗。浑身上下的衣裳也被汗水淋透了,是真的都能拧得出水来。
他整个人看起形销骨立,仿佛就剩下一把不怎么牢固的骨头,勉强撑起他松松的华服。
一双眼睛却格外的黑漆漆,死死盯着正在替他接脚的时陌,恨得不共戴天。仿佛若是条件允许,他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立刻,马上!以报此刻痛不欲生的仇。
他恨极喊了时陌一声,而后后牙床死死咬着用力摩擦,发出融入骨血里的仇恨的声音,呼应着先前那一声——时陌。
时陌闻声,面无表情地自他的腿里收回手,带出满手的鲜血。
他转头看着时景:“三哥若不配合,华佗再世也无能为力,可要想好。”
时景咬着牙齿低吼:“你是故意的!你没能杀死我,便谋算着要活生生痛死我!”
时陌面无情绪退开一步:“三哥想多了,若是不信我,大可让方院正来。”
说罢,也不管时景什么反应,举着手转身,便打算去净手了。
莫名其妙就接下重担的方院正立刻以痛苦的眼神表示自己不能,不能担此重任。
除方院正和太医院其他人,懿和帝还特意将风和也留了下来,其目的不言而喻。太医们是防着时陌暗中给时景下毒,至于风和,则是防着时陌一不做二不休以武力了结了时景。
此时风和接收到方院正痛苦的拒绝,连忙上前一步走到时陌身边,打圆场道:“秦王殿下,想来景王殿下实在是痛得狠了,才会口不择言。”
他又看了眼时景鲜血淋漓的腿脚,不忍直视地收回目光,无意识的竟吸了口气。
“不过话说回来……”景明微一沉吟,“犹记当日秦王妃伤了手,方院正也说无能为力,然秦王殿下出手替她医治,似是不费吹灰之力,远没有此刻如此大的动静。”
他说着,目光意有所指落在时陌满手的血上。
言下之意,同样是治手治脚,怎么给你的王妃治你就半点没让她遭罪,换了个人你就让他痛得想死?有些事心照不宣,我未拆穿你,你也点到即止差不多就算了吧。
时陌看了风和一眼,却是云淡风轻落下三个字:“她不同。”
此话一出,顿时把时景气得险些岔过气去,他的目光立刻一一扫过其他人,狠狠道:“都听见了吧?他承认了,他就是想活生生痛死本王!”
其他人也很尴尬。
虽然大家心里都清楚,就是那么回事。一个是妻子,一个是仇人,傻子也知道多疼自己的妻子一点,让她少受些罪,至于仇人嘛……能多受就多受吧。
但就这么直接说出来,实在很让其他人难做。
众人就默默看着时陌。
却见时陌波澜不惊补了一句:“她当日昏过去了,自然不知道疼痛呼喊。”
风和误以为这是时陌主动递的台阶,连忙问:“那可否让景王殿下也暂时昏过去,待术后再让他醒来?”
时陌看了时景一眼,意味不明道:“未为不可。”
风和未注意到他话中余地,忙躬身向时陌行礼:“还请秦王殿下赐药方。”
时陌不置可否,转身净了手,至桌前提笔,行云如水写下一张药方,递给方院正。
方院正连忙双手接过,拿到近前一看,霎时微微一怔,忍不住飞快地看了时陌一眼。
他犹记得上次,秦王殿下给长宁郡主……不,如今应该叫秦王妃了……当日开的药方何其精妙,令人叹为观止,他事后还私下研究了许久,所以对那张药方倒背如流。此时这张药方虽然与当日那张极其相似,但其中有一味药却不同。
这时,其他在场的太医也凑上前看了看,相互间以眼神沟通了下没毒,这便有人拿了药方,要出去煎药。
风和心细,留意到了方院正方才那个眼神,心下迟疑,不知该不该把人叫住。
若是有问题,方院正与其他太医定不敢不说,要知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他们的身家性命全捏在天子的手中;若是没有问题,方院正方才那飞快的一眼又是什么意思?
风和正欲言又止,时陌却忽地出声。
他眸光淡淡落向时景:“三哥三思,想清楚这个药可是果真要服?”
时景正闭眼咬牙忍受着钻心的疼痛。
能不疼吗?时陌可是生生剖开了他的腿,在他的筋脉里走针缝接。此时时陌倒是云淡风轻若无其事在那里站着说话了,他的腿可还是晾在那里的啊!
一想到其实一开始就有药可以让他昏过去,不必神志清醒承受这样的痛苦,他就更恨了!
他咬牙闭眼只想等着药煎好送上来,没想却听时陌忽然开口这么一问。
“你什么意思?”时景睁开眼睛问,吸着气、咬着牙。
“三哥道为何我一开始不予三哥服下此药?”时陌目无表情地看着时景,“可是以为我在公报私仇?”
“难,道,不,是,吗?”
“三哥想多了。”时陌轻哂一声,“不过是这个药既有益、同时也有害罢了。”
“若是有害,你当日会舍得给你的长歌服下?”时景气急而笑,“她既可,本王又有何不可?”
时陌挑眉看着时景半晌,忽道:“也罢,三哥既心志坚定,那便服吧,只是日后莫要怪弟弟未加提醒便好。”
时景心中虽笃定时陌不过是在玩花招,暗暗告诫自己莫要中了他的奸计,但听时陌说及“日后”两字,心还是陡然悬了起来。
日后那么长……
但他既已放了话,又拗不过面子,便只拧着脸轻哼了一声,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却直直盯着拿药方而去那名太医,仿佛要将他的后背活生生看出一个洞出来似的。
风和何其圆滑,见状立刻意会,连忙叫住人,一面问时陌:“还请秦王殿下示下,此药有何害处?日后陛下问起,也好交代。”
时陌面色从容道:“其实也无大妨碍,不过是此间有一味药略微有些损伤心智,服用后或会令人健忘、反应迟钝。”
损伤心智……时景脸色的当即一变,双眼中流露出拒绝。
时陌又不疾不徐补充道:“但这于女子无妨,她们整日在后宅,健忘便健忘,迟钝变迟钝,原也不是靠智谋赢得夫君的一颗心。但于三哥却是至关重要,三哥是男儿,立足朝堂,智慧何其重要,想来不必我多说。尤其是对皇子,智慧即圣宠,智慧即前程,智慧即一切。”
时陌目光淡淡扫过时景:“所以本王方才说,长歌不同,只因她不是皇子,她只是女子。”
风和遥遥看了看时景,目露恻隐之色,转头问方院正:“那方院正方才面露迟疑之色,可是为此?”
方院正忙拱手道:“正是。只是如今紧要关头,此药的害处比起益处来,其实不值一提。这也是方才其他太医没有阻止的原因所在,正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臣以为还是用药为宜。”
换句话说,命重要。
好死不如赖活着不是吗?
风和也以为然,点了点头。
时景却忽然大声道:“不必!”
众人看向他。
时景脸上忽露出壮士扼腕般的凛然之色,他大义凛然道:“古有关云长刮骨疗毒谈笑风生,本王也可!”
说完,看向时陌,定定道:“六弟,有劳。”
时陌勾唇一笑:“三哥有如此意志,我定能保下三哥一条腿。”
时景得时陌的当众承诺,眼底迅速划过喜悦,却听时陌接下道:“只是过程痛苦而缓慢,还需三哥咬牙坚持才好。想来父皇若知,定然更加以三哥为傲。”
时景额头源源不断冒着冷汗,艰难地咬牙点了头。
时陌唇角微勾,缓缓走向时景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