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需要我去——我以为你只是跟莱亚斯谈得太过投入,才忘记了取钱呢。”卡特琳娜有些惊讶。
“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想法,”叶可不解地看着她,“莱亚斯似乎在银行前蹲守着什么仇敌,我不确定他是否有一个明确的人选,因此我不想频繁地出现在那儿引起他的怀疑——作为一个走私中介,我临时编出的理由实际上非常站不住脚,我不希望他察觉到我的真实身份,也不希望他发觉我们将要做的事情。”
“只是——”卡特琳娜犹豫了几秒,倘若要论起来,她与叶可的关系就如同安与叶可的关系一样亲密,但仍然有些话她知道不该说出,“以你对男人的厌恶程度来说,莱亚斯与你的关系的确称得上亲密——”
“他是我的朋友,没错,我会承认这一点。”
“——你也从来没跟我们说过你是如何与他一同救出梅芙的——”
叶可被噎住了。实际上,她只是不愿意让梅芙知道,为了将她从伊斯坦布尔救到灰冠雀号上,她与莱亚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告诉眼前这些女孩,也就跟告诉梅芙没什么区别了。
叶可与梅芙的相识,始于两年前。
她,拉薇妮娅,还有安三人溜进了梅芙家族为了免费替穷人诊治而开设的医院,打算偷走一些药品——据说,这些特制的草药对当时肆虐欧洲的瘟疫非常有效,而热那亚共和国的多利亚家族愿意出一大笔钱来换取这些药物。
那一次的偷窃十分成功,但叶可却找到了比药品更加珍贵的目标——一位精通药草学与医术的女医师。从那一刻起,她便下定决心要将对方拐到自己的船上。
只是,一年半载过去,叶可去了数十次伊斯坦布尔,却从来没能说服梅芙。有一段时间,她前去会见对方的次数过多,甚至引起了莱亚斯的注意。他怀疑叶可是受到了某个走私商人的胁迫,为了将情报和生意交给对方而频繁造访伊斯坦布尔。于是他悄悄尾随了叶可——竟然没有被安发现——得知了她前来这座城市是为了与梅芙见面。
为了遮掩自己的真正目的,叶可不得不谎称梅芙是自己的情人。
这个谎言在几个月后因祸得福,莱亚斯在伊斯坦布尔有自己的情报网,能知道许多宫廷内秘而不宣的消息。因此,在易卜拉欣大维齐被杀,所有一切与穆斯塔法王子关系亲密,有可能协助他谋反的人员都被投入监狱后——这其中就包括梅芙的父亲与梅芙——他及时派人送信通知了叶可。
等她赶到伊斯坦布尔与莱亚斯碰面时,梅芙的父亲已被秘密处死。许蕾姆苏丹让苏莱曼一世确信梅芙父亲的慈善行为都是为了让穆斯塔法王子未来的谋反做准备,是在为他赢取民心。因此,没有经过审判,也无需任何证据,这个善良无辜的男人便惨死在了监狱中。
人们会奔走相问,打听萨布库格鲁医生去了哪。但几个月后,他们又会渐渐遗忘这曾经无偿救治过百姓的医生,继续着自己的生活,甚至会抱怨着医生的不告而别对自己造成的不便。或许有一两个,在经过曾经诊所时会微叹一口气,默念一声医生的名字,那便是梅芙父亲能得到的最好的吊唁了。
作为医生的女儿,梅芙被考虑为她父亲财产的一部分,按照奥斯曼帝国的律法,所有涉罪处死犯人的财产一律充公拍卖。因此,在她父亲被处死的第二天,梅芙被粗暴地从监狱的女子牢房中拉出,押上了马车。目的地早已嘱咐给了马车夫,是伊斯坦布尔的奴隶市场。
马车离开的时间,马车上护卫的数量,马车前进的路线,都是叶可用难以计数的鲜血与金钱换来回的情报——有些人看到金币便愿意开口,有些人要等到眼眸中反射着刀刃的寒光才肯吐露,而有些人只会屈服于痛苦和威胁。事起仓促,叶可来不及带上任何一个船员,对外,她只跟莱亚斯说她雇佣了刺客去打探消息,轻描淡写就盖过了整晚哀嚎与死亡。没有第二个人需要知道拯救梅芙的道路上堆积了多少性命。说与不说,配合抑或反抗,并无区别,那天晚上没有一个亲眼见过她模样的人活着见到天明。
她那时已经做好了必须孤身面对十几个奥斯曼护卫骑兵的准备——苏莱曼一世不希望这一次针对穆斯塔法王子亲信的清洗有半分消息泄露出去,因此即便只是一个医生的女儿,多疑的他也动用了自己卫兵来护送。那原本会是一场极其惨烈的战斗,然而叶可无所畏惧,她要梅芙,灰冠雀号需要一个船医。任何她渴望的事物,都一定会被她所拥有。
莱亚斯没有任何必要参与。
“告诉我,你知道了些什么?”
这是那天清晨他与叶可碰面后说的第一句话,一宿未眠的叶可才刚刚不动声色地在口袋里擦掉一丝残留在手腕上的血迹。逆着淡薄的日光,她紧盯着莱亚斯那双墨蓝色的双眼,从某些角度看过去,那就像是一滴墨水掉落进了最纯粹无暇的蓝宝石中。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如此真诚的模样,仿佛色雷斯平原上升起的锐利光芒在他的伪装上撕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
“让我跟你一起去,杰克。”
莱亚斯声音里甚至带了一分恳求,与昨晚她听到的上百声恳求都不同,却又似乎比它们更加真实。
“为什么?”她下意识地反问道。
“光凭你一个人,即便你的确在剑术上有几分造诣,又怎能敌得过苏丹陛下的护卫队?”
他怎知梅芙是被苏丹的护卫队押送?这个念头只在叶可的脑海里存在了一瞬——时间紧迫,而莱亚斯的确有他独特的情报渠道,如今自己孤立无援,绝不是怀疑对方的好时候。
“不必担心,”得不到叶可的答复,莱亚斯又补充了一句,手指轻抚腰间刀柄,仿佛那是情人的面颊,“我能照顾好自己,这把刀是我父亲送我的成年礼物,锋利无比,我还未曾遇上能与之匹敌的武器。”
他的确没说错,叶可亲身体会了这一点。
她同意了。
在那一霎,骄傲的船长才终于愿意承认,她与一个男人成为了朋友。
好朋友,甚至是。
“我能看出,你很爱她。”在前去的路上,莱亚斯说了一句。
不,我并不爱她。叶可在心中默默回答。我想要她,我渴望她能成为我的船员,我的灰冠雀号需要这样一个训练有素的女医师——在哪都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女人了。这与爱毫无关系,我从未爱过任何人,以后也不可能。
表面上,她只是给了对方一个模棱两可的微笑。
与押送马车遭遇的瞬间,就如与莱亚斯约好的那样,叶可只有一个任务——在护卫骑兵的包围下活下来,成功抵达马车,将梅芙救出,以外的一切,都交给她的朋友面对。
丝毫不差地,叶可做到了。梅芙在马车内吓得瑟瑟发抖,黑布笼罩着她的面庞,就如同她是一头待宰的母牛般。叶可毫不费劲地将她抱上自己的马匹,顷刻疾驰而去,却又在冲出了几百尺后,回头看了一眼在数人中厮杀的莱亚斯。
这一眼,对叶可船长而言,已实属难得。这一生,她还未曾为任何人而回首。
但也只持续了不到一秒。
再见面时,莱亚斯的背上多了一条狰狞的伤口,梅芙颤抖着双手,用烧红的刀柄止住了血,敷上了草药,再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他便无言地离开了。自那以后,谁也没有再提起这次拯救,但他们之间绝不再是走私中介与走私商人之间的关系了,叶可知道这一点,莱亚斯也知道这一点。
“我不认为有任何必要提起,那只是一段过去,梅芙被我们救了出来,有这个结果便已足够。”
叶可用这句话堵住了卡特琳娜接下来要说出的所有句子。
“莱亚斯是走私中介杰克的朋友,仅此而已。”
她环视着自己的船员。
“对我来说,没人能比你们更重要,没有任何事务能比我们的存活和崛起更重要,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倘若,某一天,莱亚斯不幸成为了道路上的阻碍——”
而这句话成为了今晚会议的终点。
“——那么,他也是死路一条。”
作者有话要说:①.代理婚姻,指婚姻双方当事人均不在或有一方不在而举行的婚礼。
②.法国病,即梅毒。曼图瓦侯爵,即弗朗切斯科二世,是卢克蕾西娅·波吉亚的长期情人之一,他的梅毒是因为召支而染上的。
③.之所以玛格丽叶塔入籍的不是“西班牙”,而是“卡斯蒂利亚”(自查理五世时期开始,统一的西班牙国家概念已经建立起来了,但是实际上各王国还是比较独立的,有自己的议会,这个时候查理五世与其说是‘西班牙国王’更严谨一点是受到各王国认可的‘共君’),是因为当时不同地区机构所批准的移民资格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