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夜色好像一大块脏污涂在天空上,一条明亮的小河从厂区中间贯穿,好像缎带一样点缀着。说是小河,其实三四步就可以跨过去,上面装木作样地架了桥,桥面铺满了瓦楞纸,被踩出一大团泥点子。
河边的电话亭里,一个人影若影若现,手里攥着一把黑色的伞,另一只手捏着电话。这人好像不是给任何人打电话,只是握着电话筒,骨节发白,仿佛要捏断听筒。
清脆的当啷一声,她重新挂上电话。
她其实不知道电话号码,只是想拨出去,又想,算了吧。
从电话亭出去,拄着长柄伞往外走。她远远瞥见一对男女吵架。
男的说:“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就跟我妈说!”
女的说:“怎么,你怕了?我怀了你的孩子你怕了?好哇,三千块我们把孩子做掉,做掉看看你妈怎么说,嗯?”
男的不说话了,只低头抽烟,火星明灭闪动,映入她眼帘。
她离得很远就看得清那个女的是今天来闹事的那个……鸡屁股。
月亮从云后挪出脸来,照亮她的脸,妆容惨淡。
她也点了一支烟,远远看这对男女,像投骰子似的赌接下来的发展。
接下来,就是奉子成婚……抖抖烟灰,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看戏的人在桥这边,闹剧在桥那边,隔着变暗的寂静发臭的河道,她听见两人的沉默变成新一轮的争吵,最后越吵越烈。两人都太过年轻,男人终于说:“好,娶就娶,不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我都不要你!”
“不是为了孩子我还不要你呢。”
“打了吧。”
“我不!”
……
又开始车轱辘转了,但这次男人妥协。达成协议后,男人女人离开,她看足了戏,一言不发地礼貌退场。
八里河其实是县城周边最穷的村子,尽出婊-子和光棍。
在八里村的女孩好像都注定要去当婊-子,家里太穷,她爹打她妈,说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你怎么不去做工,妈哭着说她能干什么,爹说,你可以去卖啊,你长得这么好看你怎么不去卖,你长得好看放在家里又不能吃也不能买酒。
文文不知道卖是什么,爹经常抱着文文说家里穷都是因为妈太懒了不出去做工,文文说妈你怎么不出去卖呀,卖了文文就能念书了,爹也就不打你了。妈扇了她一巴掌哭了一晚上,第二天家里多出来两个叔叔。
家里每天都换不同的叔叔,爹有酒可以喝了,文文还是不能上学。妈抱着文文的脑袋说都是妈不好,妈没把自己这副身体卖出去给文文上学。逐渐明白了“卖”是什么的文文觉得妈妈真脏,就算妈终于挣来了满手绢的零钱塞进她书包里,她也把它们都花在化妆品上,在网吧里勾引男孩的视线,再对他们嗤之以鼻。
妈说你要好好念书,文文说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自己怎么不去念书。她渐渐觉得都是因为妈不够自强才被爹这样欺负,要是妈读了书,就不会嫁给爹,这样自己就不会出生,妈就过得更好。如果文文不存在,妈一定不会变脏,文文这样想,离家出走离开妈,离开爹,到县城打工。
县城有好几个老乡,二舅妈,隔壁的婶子都能帮她找工作,酒店,洗脚房,按摩店,都是要出来卖的。文文说我不卖,我要挣干净钱。婶婶劝她说,八里村的女人出来再怎么都是要卖的,谁都不想卖,但村子太穷了,只有卖才能挣大钱。
在工厂三四年,文文已经理解了妈,她听婶婶说妈去年和别人跑了,高兴地多喝了两瓶酒,倒在一个男人怀里。这个男人后来变成了她对象,听她说了一晚上孩子就是累赘的话题,说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心里轻飘飘的,听见妈自由的消息好像自己也跟着飞走了。
村里的女孩都出来打工,工厂太辛苦,后来都变成了婊-子,村里的男孩没有人要,都变成了光棍,八里村就是这样。文文打定主意不回去,一旦年轻男女生下孩子,每天围着灶台,又变得面目全非没有出息。
肚子里的孩子把她从回忆里拽出来,文文早先设想过自己有孩子的情况,每次推演,都想象自己干脆利落地进诊所,裤带一抽岔开腿,看见一团烂肉也绝不心软,再提起裤子她又是自由的文文了。可她真有了孩子却变得没有出息,拿不起来放不下去,提着刀,谁也没杀了,杀了自己的决心。
她逐渐意识到了自己逃脱不了从她妈那里继承来的诅咒,她终究要为了孩子去卖,把自己卖给那个男人,逼着他和他妈看在孩子的份上娶了自己。
没出息三个字一直在心头萦绕,文文没脸去工厂,肚子渐渐显了,她还是去工厂办了手续离开,正巧中午吃饭,远远看见新来的千红和孙小婷端着饭盆回宿舍。
她轻轻喊住了:“钱千红!”
千红按住孙小婷,自己走过来,提着丁零当啷响的饭盆:“好久没见了,吓我一跳。”
“我听说你认字,帮我写个信。行不?”
千红读过初中,比她有文化多了。拿过她揉得皱巴巴的地址看了一眼,帮她买了信封和信纸,趁着中午休息趴在食堂桌子上,听她说,说完自行润色一下,把心头许多难以诉诸语言的话变成了薄薄一页纸。
亲爱的妈妈,
展信佳,我是文文。
您在深圳过得好吗?那个男人对您好吗?肯定比爹好多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