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春

乔太太到了火车站,才知道逃难的人有多么多。不禁就暗自为自己想再见丈夫一面、拖延不肯离开洛阳而后悔。幸而乔团长派来的护卫是个灵活有手腕的人，不仅花了比平时更多的银钱买到车票，还塞了一条黄鱼给列车长,才把她们仨送上了包厢。

“太太,这车厢里的人太复杂,你和少爷最好不要开包厢门。任何人叫门都不要开。”

乔太太答应下来。但她很为难。在火车站拖延了太长时间,她想等火车开了以后去方便呢。

“那我们上厕所怎么办？”小少爷替她问话了。

那护卫卡巴眼睛也觉得为难，最终他说：“我陪你们坐一站吧。之后你们就不能开包厢门。尽可能在包厢内解决了。”

……

万分艰难的一段旅程，乔太太平时用了更长的时间，终于在黎明时分，站到了西安的土地上。

“太太，我们现在出站吗？”小满扶着两个大箱子,靠着火车车厢站着。站在月台上的时间太久了，同一辆火车到来的旅客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呢。她看着凝神伫立的乔太太，忍不住提醒她：“我去喊挑夫吧。”

“嗯，再等等。那对母子应该还会过来的。”乔太太一手提着她从北平带出来的小箱子，一手紧紧地拉住乔家少爷。快赶上她高的小少年,明白母亲怕自己在混乱中走失的心理，出门就任由母亲拉着。

此时这个小少年背着一个鼓囊囊的军用双肩包,默默地侧靠着火车车厢站立。手扶两个偏小一点儿的皮箱子。他猜出来母亲的想法,也配合着想等人流散得差不多了、等那对做挑夫的母子来了再离开。

因为他们每年都会来西安的。而每一次母亲都要等那对看起来很憨厚的母子，等她们来帮自家挑东西。

前几年是当母亲的捡重的行李挑，做儿子的默默听从母亲的安排。这几年当儿子逐渐长大了，开始抢重的挑。若是差不多的份量,做母亲会很欣慰让儿子帮自己分担。

母慈子孝的现成榜样，深谙潜移默化之力量的乔太太不想让儿子错过。

乔正纲明白。

她们仨在月台又站了一会儿，终于等来了那对已经接过一次这辆火车乘客的母子。熟人相见,乔太太笑着应了母子俩的招呼，让她们母子帮着挑行李。

出了火车站，做挑夫的儿子帮他们招呼了出租汽车，帮着把东西放好。乔太太从旗袍袖袋里摸出一块准备好的袁大头，放到少年的手里，笑着对他说：“你是个好孩子，好好孝敬你母亲。”

“谢谢太太，我会的。”少年感激，手扶扁担目送她们离开。

“走吧。下一趟车就要来了。”做母亲的拿起扁担提醒儿子。

“娘，那太太每次给的赏钱都多。一趟赶上咱们一天挣的了。”少年把手里汗津津的袁大头放到母亲手里。初春的天气，少年挑了乔家的两个大皮箱，额头已经微微见汗了。

做娘的明白同是母亲的心里，儿子日渐长大，做母亲欣慰的不仅是他身体的长高，更在乎儿子把自己放在心上，是不是能体谅母亲的辛苦，是不是发自内心地愿意分担母亲肩上养家的重担。

于是她顺着乔太太的话夸赞儿子：“那太太因为你是个孝顺孩子，才额外多给我们的呢。”

“是吗？那我一定更孝顺娘。”少年咧嘴笑起来。

挑夫是个力气活，但又不是简单的力气活。必须要从熙熙攘攘提着大包行李的乘客中，尽快选出需要帮忙的人。这是极考眼力的事情。而他从父亲阵亡后，就跟在母亲的身后做帮手。虽辛苦但能养活弟弟妹妹。只是每日所得除了要上交给火车站定额，还要小心别摔了乘客的行李……

*

出租车把乔太太仨人送到白丽梅家门口。司机轻轻按响汽车喇叭，成功地唤出了在家纳鞋底的奶娘。

“白妈妈。”乔太太提着小箱子，推开车门下车，热情地跟奶娘打招呼。

“哎呀，是乔太太。你总算来了。我们姑娘和成哥儿整天念叨你们娘俩怎么还不到呢。天天担心的不得了。快，快进屋坐。”奶娘热烈地回应乔太太，招呼乔家小少爷和小满姑娘。

司机帮着把四个皮箱子送进堂屋，接了乔家小少爷给的车资，致谢后离开。

奶娘端水给她们母子洗脸，小满也熟门熟路地上前帮忙。

奶娘就对乔太太介绍自己的准备：“姑娘早就让我把西屋收拾出来了，天天都有烧炕。成哥儿就盼着你们过来，他要跟小少爷一个屋住呢。”

乔太太就说：“白妈妈，你莫再叫他小少爷了，你把他当成哥儿一样的晚辈，就叫他正纲好了。”

乔家小少爷也很诚恳地说：“姨姥姥，你叫我正纲就好了。”他一直跟着罗成称呼奶娘的。

奶娘推脱几句，到底还是应了下来。小满姑娘笑着看每年见面都要有的这一幕，倒了洗脸水后，就帮着奶娘烧水做早餐去了。他们没在火车上吃早餐，昨天的午餐对付了一口，晚饭买的是站台上小摊贩售卖的鸡蛋。

乔太太怕吃坏肚子，只允许他们吃没磕破鸡蛋皮的煮鸡蛋。

乔太太连喝了两杯热水，才缓过劲儿问儿子：“正纲，你能带了成哥儿睡觉吗？你夜里睡得实，万一他踢了被子，这天气着凉了会生病的，不是暑假那时候。”

乔正纲抿嘴，顺着乔太太的意思说：“我听母亲的安排。”

乔太太就对奶娘说：“白妈妈，我带了帘子过来。我不跟你见外，我还是先在炕上拉一道帘子，我带正纲和小满住一起吧。”

奶娘也不勉强她们，就说：“也行。要不我还想我带着他们两个小子睡觉呢。”

乔太太赶紧婉拒：“白妈妈，这怎么行。他们俩睡觉前闹起来，像暑假那样，可不是要累着你了。不行不行。”

乔正纲就说：“母亲，我大了，我不会再跟弟弟在炕上玩闹了。”

乔太太笑着安抚儿子说：“母亲知道你懂事儿了。可是弟弟小，正是爱玩闹的年纪，且白妈妈有了年纪，让她跟你俩一起睡，我怕她夜里要总起来给你们盖被子的。”

小少年见母亲这么说，就不再坚持自己能带罗成睡觉了。

*

吃罢早餐，母子俩换了衣裳。乔太太让小满安置东西，奶娘要去找白丽梅回来。

乔太太拦住她说：“白妈妈，你莫去找丽梅，反正丽梅中午就回来了。别耽误了她的正经差事。我带正纲去校长那儿走走，问问插班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