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介亭的脸上愁云密布，他把家里的慌乱和自己的担忧挑着告诉给父亲：“丽梅身体不好，周太太帮忙请了奶娘喂孩子。可是丽梅在东屋做月子，孩子在西屋一哭，那小猫叫似的声音，隔着两道门她都能听到。我怕她这么熬下去不是个了局。”

罗老爷子想了想说：“那可不行。该想个法子让你媳妇儿能安稳修养。那个孩子小，我这满身尘土的，我先过去你准备好的房子那边。”

“行啊，那边我都收拾好了，随时可以住人。后面的三间正房、东西厢房、前面两间倒座都盖完了。前院留出来空地给你耍把式的。”罗成原还为难该怎么开口劝父亲先去那边呢。

罗老爷子立即就不高兴了。“我不是告诉过你怀孩子不能动土吗？这俩孩子早产，定是你妨的。”

罗介亭赶紧解释：“材料是先准备好的。那房子是孩子出生后才动土的。爹，你不知道现在的西安，愿意干活的人有多少，听说包吃还有工钱，是每天现结工钱，想要去盖房子的人比青砖都多。所以，这才不到一个月就全盖完了。”

“你忙得过来吗？”老爷子疑惑。

“我请了学校的事务主任丁先生帮忙。我偶尔去看看。那个重金之下，他监工还是很认真的。”

“赶工的房子能结实吗？”老爷子怀疑。

“爹，那房子我一点儿都没含糊的。全都是糯米汁拌水泥灰垒的青砖。你过去看看就知道了。要不是时间太赶，我都想把原来的那三间正房推倒了重建。嗯，我是想着新房子的湿气重不能主住人，才没推倒重建的。”

罗老爷子瞥了儿子一眼，咽下指责他的话，只问他道：“钱够吗？”

“够。你汇来的钱我一分没动。我和丽梅两个人做教员，这月穷下月有的，还能接上捻。”

“给你就是让你花的。你别从嘴里省。吃的不好，不可能有好身体的。你媳妇身体不好，你就更该在吃食上舍得。”祖祖辈辈武官出身的老爷子教训儿子。

“爹说的对。儿子是不敢也不会在吃食上俭省。回头你问丽梅的奶娘就知道了。她从来都是把我和丽梅当眼珠子喂的。噢，对了，丽梅因她奶娘是她姨娘的师姐，让孩子叫姨姥姥。”

“叫就叫吧。反正你岳母这辈子也不会来西安的了。”老爷子不以为然。

见父亲不反对妻子的安排，罗介亭稍微松了一口气。他接着试探老爷子说：“爹，丽梅想下学期开学了还要去做教员。爹，那个你知道我们这教员的薪水高，别说她舍不得，就是儿子我也舍不得。那个，那个，”

“有话痛快说。”老爷子催促儿子。

“儿子原来的打算是想等你安顿下来了，让张嫂带着俩孩子住过去。这样丽梅也能好好休养。嗯，我原来是想着爹和我岳父母一起看着奶娘带孩子。可是我岳父母没来，嗯，人手不够就再雇人。”罗介亭磕磕绊绊的，但总算是把自己的意思说明白了。

老爷子面色稍霁，立即就点头同意了。还说儿子：“你心里有章程就好。你岳父母来没来的没所谓。有奶娘喂孩子，我让管家媳妇做帮手，再雇个煮饭的、浆洗的也就成了。要是一个奶娘不够，就再雇一个奶娘。”

罗介亭大喜，连声说要辛苦父亲了。

老爷子抬脚用脚背轻踢了儿子一下，说：“我自己的孙子，我自己的儿媳妇，把他们的身体照料好了，对我是什么坏事吗？你这眼看着就30岁了，怎么还想不明白这里面的关窍。”

“是，是，还是爹想的明白。儿子还得靠你指点呢。”罗介亭谄媚。

老爷子被儿子捧得挺舒服。实际是十余年未见的儿子，如今仍是昔年的孺慕之样打动了他。看着眼前褪去青涩的三子，老爷子欢喜之余叹道：“可惜你娘没福气，不然天天看着三个大孙子，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罗介亭便顺着父亲的话问起母亲。

老爷子难掩悲伤，沉声道：“从得了你大哥、二哥阵亡的消息，你娘的身子就不行了，全靠着你的来信强撑着。等把你祖父母的丧事办完，她就病倒了。后来你又离家去抗日，要不是有你媳妇肚子里的大孙子给她做念想，我怕她都撑不过去的。但从那以后，稍微有点儿声音，尤其是枪炮一响，她就心悸难安。家里常年给她备着丸药。所以，你媳妇那些年让我们来西安，我想着西安常有日本鬼子的飞机轰炸，也不敢带她往这面来。没想到今年四平周边的炮声就没一日停歇……”老人悲伤地摇头：“开始请郎中吃药还有用。后来就……药石罔效了。”

罗介亭红了眼睛握紧拳头，他心里的恨意层层叠叠，逐渐加重，逐渐升高。可他知道自己再恨也没有任何用。他只能自责。他万分惭愧地说：“我该在去年秋天先回东北接你和母亲过来的。”

“说什么傻话呢！你又不是神仙的。铁路没复通，你娘的身体也扛不住马车颠簸。再说山海关那儿还不是一样在打仗。唉！人能活到什么岁数，命里都有定数，好在你娘知道你们三兄弟都有儿子了，她也没什么放不下的。罢了，这些事儿以后不要再提。古人云三十而立，你从此要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来了。”

“是。”因为是在黄包车里，罗介亭微微欠身，恭谨领了老父亲的教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