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介亭面对岳父可能遭遇到的后继追查也别无良策。但他不忍妻子刚刚恢复就又陷入无穷尽的忧虑中。他在无人可诉说的情况下,偷偷把此事说给老父亲,向老爷子求教。
“爹,你说我岳父这样该怎么办?他躲到梨树,那是特殊时期,无人道咱们家追查。但他躲得了一时,可躲不了一世啊。”
“你岳父的事儿,我早就跟他商量过了。去年秋冬的时候,他原本是想把过继的事情定下来就走,可是四平局势紧张,白家既往那些想出继孩子给他的人家都往后缩了。歪瓜裂枣的孩子他又不想要,他怕他那支血脉从此一蹶不振。”
罗介亭对岳父这辈子无子,多少少少知道一点儿原因。让他说早就该把白丽梅的嫡母休了。因为白家凡是怀了男胎的姨娘,不是流产就是意外丧命,再一再二不再三,当家主母在里面做了什么还又问嘛。
但他一个做女婿的,妻子因为长在嫡母的膝下,都能把生身姨娘的死咽下去不报复,他还能说什么呢?
“可是,我岳父就是送岳母返乡,现在还能挑到好孩子做嗣子吗?别嗣子没挑到,再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
“嗯,他回去很可能搭了性命。这里面的轻重我跟他说过了。他也明白要是送你岳母返乡,很可能就再出不来的。”老爷子左手敲着烟袋锅子,眯着眼望着天际。缺失的右掌,掩在长长的衣袖下面。
罗介亭很有耐心地等父亲往下说。
等了好一会,他觉得父亲的烟袋锅子都熄灭了,便抓起洋火要给父亲点烟。老爷子这才醒过神,吧嗒几口老旱烟之后才开口。
“你岳父是举人,他那脑袋比咱们爷们聪明呢。你说他能不明白出不来的意思吗?”
“肯定明白。”
“是啊,就是这么回事。出不来意味着不仅是牢狱之灾,也可能是掉脑袋。秦桧那骂名,都是例子在前面摆着呢。他们白家没什么根基,咱们罗家到你这一代又人丁凋零。别人想卖咱们罗家的面子,我若在家乡,可能会庇护他一二。若是不想卖我的面子呢?”
这话就与罗介亭的想法一致了。
老爷子使劲吸了几口旱烟,道:“我回去家乡有用我就回去了。可是东北眼看着战乱又起,不知道最后到底会落在谁的手里。老三啊,你白白在共军那边耗费了八年的光景啊!”
这是老爷子得知儿子既往八年的经历后,难掩对儿子的失望,开口责备儿子。
“入乡随俗。你八年的时间还没有成为共党的一员,成为他们相信、信赖的人,你啊,从小到大,都是儿女情长,你这辈子,唉!你就好好做个教员混口饭吃了。”
罗介亭默默地把“特派员”甄别奸细的残酷咽回肚子里。他不想对老父亲说自己能活下来已经是侥幸了。他站起来愧疚地说:“爹,是儿子不好,是儿子不够上进。嗯,儿子是怕了。从南苑死里逃生以后,儿子不敢再冲锋陷阵了。”
“你当学生兵的时候不是挺有勇气的?”
罗介亭低头看着老父亲说:“我那时是因为学生兵给的钱多。我去咨询时,招兵的说对我这样的大学生会额外关照。爹,我大哥二哥那时刚提到团部做参谋,他们那点儿薪水还得应酬上司等,我都娶媳妇了,赖着等哥哥们寄钱也不像话。”
“坐吧。”老爷子把烟袋锅子叼嘴里,伸手拉儿子坐下。“你娘才怀你不久,正好赶上我受重伤。那时候以为我要交代了呢。她担惊受怕了好几个月的,所以你从生下来就体弱。你小时候我们都以为你可能活不下来,才想着把你舍去庙里。我们的心愿就是你能活着就好。所以因缘际会的,才给你定了白家的挂名嫡女。”
“爹,丽梅很好的。”
“嗯,我知道你媳妇很好的。就是她有什么不好的,看在她给罗家生了三个孙子的份上,也全是好了。咱们还是说你岳父的事儿。到你这一代,咱们罗家没了能拿得出手的人物,在家乡的说话份量越来越轻。你明白的,是吧?”
罗介亭喃喃道:“嗯,是儿子不好。”
“和你好不好的无关。我和你爷爷压根就没指望你。要不是你大哥和二哥都在凇泸会战牺牲了,咱们老罗家也不是今天这样子。算了,老天不眷顾咱们罗家,但你能好好活下来,传承了罗家的香火,已经是托天之幸了。”
罗介亭不插话,眼睛看着父亲,等老父亲继续说。
“我呢,不是我不帮他白崇文。能帮的——我都使尽了力气帮过了。不然你以为他能逃掉第一遭的清算啊。但往后啊,我要守着我这仨宝贝孙子了。”老爷子对自己的未来显然很有打算。
“爹,你说的这些道里我都懂。可丽梅那人心思细腻,我不忍心她刚刚好起来一点儿,就又为岳父母的事情担忧。”
“行啦,你岳母的事儿,生老病死的,咱们不是神仙谁也没办法。你岳父是个明白人,在家乡、在北平,这些话我都跟他说透了。他人我也从家乡把他带出来了。哼哼,你小子别以为战乱他就好出来了。若不是我卖老脸,还带不出来他呢。亲家做到这份上,我们罗家对得起他。以后是死是活,要看他自己的选择。”
罗介亭瞪大眼睛看父亲。
老爷子见他不解,气得给他一脖搂。
“你教书教傻了啊。他白崇文不回家乡,找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怎么就不能活了?这还用人教吗?哼!这时候他还想要气节,还想要君子重诺,要对他那早就离心的原配尽情义,他自己个愿意给真汉奸做替罪羊,谁能劝得了替死鬼?”